孔雀明王经
车站里的人照例很多。像一群胡乱飞舞的马蜂一样,发出嗡嗡嗡的叫声。循着路标的指引,我上了二楼,来到九号厅。
一个壮硕的半人马也走上来,他的脖子上戴着光闪闪的金链,每上一个台阶,地面就抖三抖。上了楼,他拍拍一只河马的肩膀说,K32在哪里。河马指指前面。半人马又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感谢,径直朝前走去。
九号厅和其他候车厅一样,两边是售卖零食特产、书刊杂志、水果快餐之类的小商铺。一排排连在一起的蓝色候车座椅上坐满了人,人的旁边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两个男人将包放在前面作为餐桌,撕开火腿肠、榨菜、卤鸡蛋,就着方便面吃。不一会又拧开两瓶酒,两人对酌。一个女人坐在对面含笑朝他们说,少喝点吧。
一只松鼠跳过来,嗖地一下爬上我的肩头。我扭过头,它紧张兮兮地说,有人追我,你帮我避一避吧。说着钻进我的胸前的衣服里。黄色的尾巴掸在我的头上,像是染过的头发,再加上胸前鼓凸出的一摊,我看起来就像一个时髦女子了。一个男子过来搭讪。这时一只狼跑过来,问我有没有见过一只松鼠,我摇摇头说没有。狼跑走了。男子说,你的声音真好听。我说,是吗。松鼠从我的怀中跳出来,说,多谢了,壮士,日后相见必有重谢。男子吃了一惊,面色转暗,抽身离开了。
小孩的哭声贯彻了整个大厅。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小孩的哭声,就像红孩儿为吸引唐僧那样地哭。我四顾了一回,远远近近的座位上都有一些小孩子,最小的被大人尚在襁褓,哭得要吃母亲的奶头;大的因为和父亲打赌赌输了而在地上上蹿下跳又哭又闹。他们像是构成了一道散兵线,用哭声为武器,朝着人群进攻。哇哇哇,嗷嗷嗷,此起彼伏。
在人群之中,我看到一个人,她有着一头纷披如垂柳的秀发,身量苗条。我望着她的背影,等着她的一个转身。她终于转过身来,果然没让我失望,她的模样标致,举手投足间极有风韵。我品尝着她的美貌,齿颊留香。她的眼睛仿佛没有看向任何地方,却又似乎看着我。她浅浅地笑,却又极清冽,像是清可见底的水塘。但一道闪电击中了我,让我的半边脸发麻。我想起了我曾经欣赏的一个女子。她也是这样的优雅娴淑,这样的美丽从容。她曾经暗示我向她示爱,这大概是女子的怪癖。我却没有答应。她恼羞成怒,渐渐不理我了。她看向我,似乎在向我微笑,我也回报以微笑。她走过来,伸出手来,说,我是敏敏。我握住她的手,晃了两晃,说,我是鹏鹏。她说,你看起来像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我说,可能是这样,谁知道呢。她身上飘着一股杏花香味。不过,我从人群中看去,就觉得你很熟悉。她说,我也是这样。
Z 120开始检票……车站响起了广播声,很多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去排队。两个提着公文包的跑得满头是汗的人上了楼梯,排在人群后面。
我看了一眼表,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和她拣两个座位坐了。她将身偎过来,眉目间含着脉脉的情意,用耳语似的温软话语说,你觉得我美吗。我心里欢喜,但举止有些不自在,将手一会放在膝盖上,一会又垂下来。我说,你很美。她将我的手拉到自己膝盖上,说,看着我的眼睛。我转头看向她。她的胸口微微地起伏,像是微风吹拂下海面的波浪。她的眼睛像是璀璨的星群,在不断旋转,使人产生眩晕感。我急忙将眼睛移开。她说,怎么,你不敢看我吗。我说,你的美让人心迷。她用手抿着嘴笑道,我又不是狐狸精。我唯唯,窘得额角出汗,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拣起莫名其妙溜到嘴边的一句话,你就是狐狸精。说完我大吃一惊,我竟然对一个淑女说出这样的话,我愈发觉得发窘了,背部也渗出了汗。她说,没想到我隐藏得这么深,却还是被你发现了。她说着变为一只白狐,从我身边跃走了。我还从未见过毛色如此纯白的狐狸。
仿佛重新洗牌一样,在一群人走后,人们又按不同顺序排列在车站里,用不同方言交谈着,搅动着空气。我一会看看人群,一会看看时间。说到底,是时间支配着这一切,虽然我们所感到的时间和正常运行的时间不尽相同。
两条蛇游过来,一条说,到底还是车站里暖和,一路上我都快冻死了。另一条嗝了一声说,我刚才吃的老鼠还没消化干净。一条说,我们的车还有多久到。另一条说,还有一个半小时吧,我们来早了。两条蛇都咝咝地吐着分叉的舌头。
受了无聊的驱遣,我在车站里四处转悠,像是一个在春日中寻花探胜的诗人。在九号厅中央,摆列着先进列车员的事迹。可以看出来,他们都长着热心肠,在人间发出像煤炭一样的光热。但看了一会就觉得倦了。手机忽然响了,我接起来,是露露打来的,露露是我的同学,她和我讲述了自己今天的遭遇。我成功扮演了一个善于倾听的角色,哦,是吗,那很好,就是,差不多,一般来说,那太好了,当然。是的,我总是喜欢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有时候也沉浸在自己短暂的角色中难以自拔,而忘了自己身在车站。在忘记的同时我又想了起来,像是一个圆。我想起来是鲁迅先生送我过来的。鲁迅说有缘再相见,我很想再次见到他。于是我拿出他送给我的《鲁迅全集》,随便翻到一页,看到“鞍鞯晒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要骑的……”我津津有味地读了一回。都时候仿佛鲁迅就在我身边。鲁迅的文字实在太妙了。我仿佛品尝了山珍海味。
一只开屏的孔雀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孔雀开屏如同打开一把扇子。蓝黑相间的眼状斑在屏风上眨眼。它在车站中来回踱步,带着睥睨的眼光。孔雀身上现一菩萨。她身穿白缯轻衣,通体雪白。头冠华美、璎珞庄严、耳珰纯洁、臂钏圆满,身有四臂之相,手持敬爱莲花、调伏俱缘果、增益吉祥果、息灾孔雀尾。口诵“绾悉地之玄宗。息波澜之苦海”等言。其下孔雀也一变而为金色。一时金碧辉煌,光彩普照。我看了一眼,一切图景都归于寂灭,如莲花的开落,如一翻而过的书页上的一页插画。
合上书,我有些困了,脑袋里有一种蜜蜂嗡嗡叫着的声音。眼皮太沉重了。我的神志回到鸿蒙初辟时候。周围是无尽的洪荒,我是混沌。混沌中出现各种样的形状,又湮没。像是来回涂抹的沙画。先是一个女子的肖像,又抹去,渐渐描出一间房子,里面有儿童玩具,鞋油,茶几,宠物狗,精美的地毯。而后出现一树繁茂浓艳的桃花……不断变幻着的形象如同诡谲的云影一般,在我的头脑中像骏马一般奔驰。一座玲珑宝塔朝我倾过来。
一只黑熊摇摇摆摆地走进来,它边走边抽着一枝很大的雪茄,吐出又大又圆的烟圈。它后面跟着一群鬣狗。黑熊看到一个良家女子,呆住了,涎水流下来,走过去。她喊救命,工作人员赶来,被鬣狗挡住。更多的警卫闻讯而来,黑熊被一双手铐铐住了,鬣狗呈鸟兽散状。
我忽然醒过来,像一块木头一样观察着世界。我打了个哈欠,困意像一根麻绳一样。
我听到了翅膀挥动的声音。大家都仰头看,只见一只翅膀宽大的鹰降临在大厅,金光随之布满了整个大厅。鹰坚毅的眼睛里发出令人生畏的光,它如铁画银钩般的鼻子。它的翅膀有大厅一般那么大,遮蔽了周围的景物。它扑闪翅膀,就有许多人颠倒梦想。它忽地飞起来,将车站的灯光悉数遮掩。它的翅膀似乎大过了车站,与天际相沟通。它的翅膀越来越大,如同比例尺不断缩小的地图,最后摊成大地本身。鹰收敛翅膀,走向我,示意我骑上去,我从它的翅膀登上脊背,它振翅高飞,冲破藩篱。无边的恢廓呈现在我的目前……
周围的嘈杂声像潮水拍打崖岸一般拍打着我的耳朵,我清醒了过来,才意识到方才所想乃是一梦。梦境是一次飞翔。我睁开眼睛,看清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感到一阵失落。那么多的人面使我再次困惑于自我,它们仿佛水流的漩涡,不断在脑海中明灭。
似乎有一种由远及近的声音不断发出泡沫般的回响。我侧耳倾听,似乎听到一种关于我的命运的声音。人群开始响应。
车站里难道真的响起了列车即将到站开始检票的声音。我揉揉自己的眼睛,看清了如坦克碾过一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