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

大家小时候都玩过玩具，这句话反过来说也一样，没有没玩过玩具的人。不同的小孩喜欢不同的玩具。男生大都喜欢玩变形金刚、小汽车、汽枪、刀枪剑戟之类的玩具，女生则喜欢布娃娃、手链、蜡笔、积木之类的玩具。

李辉和大家一样，从小就喜欢玩具。但和很多人不大一样的是，他长大后也还是喜欢玩具。随着年龄的增长，在他的心中，玩具的魔力不仅没有消减，反而越来越强了。

他会在玩具店的玻璃橱窗前流连忘返，看着玩具，像是看着美丽的情人。如果时间充裕，他会走进去，触摸一个有九条尾巴的面相可爱的狐狸，将变形金刚变成汽车再变回去。玩具店的许多玩具他家里也有，每当他看到它们时，他总会感到一种熟悉的陌生。他在其中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觉得自己并非玩物丧志，因为他隐约感到，玩具中有某种通向永恒的道路，但不知道如何开启。

玩具店是他的乐园，他的梦想，他的珍宝馆，他的童话王国。在五光十色的玩具面前，所有烦恼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只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可思议。这是一种澄澈的快乐，不含一点杂质，几乎让人心碎。

他家中有一间专门放置玩具的屋子。屋子里又一个巨大的木架，上面有好几层木板，布满了五颜六色的玩具。他在屋子里点燃一只香，香气弥漫着。他身处其中，来回走一走，像是阅兵一样，随手拿起一些玩具，为这些玩具赋予一段故事。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比如公主和士兵私奔的故事，有雄壮有力的复仇故事，比如一只猫向一个权臣复仇的故事，还有魔幻瑰奇的故事，比如观音菩萨与变形金刚的战斗故事。这些故事经过组合与编织变得如锦缎一般烂漫。但很多故事都没有结局。

同事聚餐时，李辉和文菊坐在一处。两人聊天时候，文菊问起他的兴趣。他说，玩具。你喜欢玩什么样的玩具。我都喜欢。文菊说，我也很喜欢玩具。于是李辉文萄大谈特谈起玩具来，文菊笑着，点着头，应答着。李辉说，我小时候身体弱，经常感冒，家里便有很多药盒，就把药盒剪开，做成小汽车。还有用过的针管、输液瓶之类的东西，可以假扮医生，给一个生病的玩具娃娃治病。文菊说，每个学期，她最喜欢的书是手工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手工玩意，她曾经用纸片与胶水做出坦克和飞机。李辉说，那么，你也是心灵手巧的人啊。最后李辉说，有时候，我真想去抢劫玩具店。文菊说这真是个好想法。你要去的话记得叫上我。

李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他打开玩具屋的门，香味袅袅而来。他几乎难以离开它们。在刚才聚会的时候，他就在想着它们。有些当时没看清的纹理或材质，在后来想及的时候反而变得清晰了。玩具大体还是那样整齐地摆放着，以一个佛像为中心，朝四面八方延展开去。但有些玩具的位置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如果不是像他这样精细是不会发觉的。比如汽车右边应该是一个时髦女子，而现在女子出现在汽车的左边，原来左边的是什么呢，是一个消防员，可消防员去哪里了呢。李辉走过去，用洗过的手拿起小汽车，比平时更重了一些。原来，消防员竟坐在了小汽车中。而他还以为小汽车的门是打不开的呢。现在他打开车门，将消防员请出来。他不记得他曾经将消防员放进去过。那么，是谁动了他的玩具呢。

晚上，玩具们从梦中醒来，它们开始四处玩耍，它们说，不仅人们可以玩我们，我们本身也可以互相玩耍。工人驾驶着挖掘机，将其他玩具都挤到一边去了，还碾着了公主的腿。士兵要逮捕他，工人开始了自己的逃难之旅，他从第一格开始，像是玩大富翁一般。他遇到一间小木屋，他实在很累，但他不能休息，他继续往前跑，看到一口井，旁边有一个水桶，他很渴，但也没时间喝水。他看到一片湖泊，过不去了，士兵就要追来，这时他发现一条船，他跳上船，开始划水。到了对岸，是一片森林，一只野猪向他冲来，他跳起来，像超级玛丽一样躲过去。土地很软，散发出林木的清香，还有潮湿腐烂的气息。一条蛇向他吐着红信，眼睛中透出寒冷的光。工人在森林里狂奔，被一块石头绊倒，他爬起来，发现不远处有一本书，他拿起书奔跑，汗水滴下来，湿透了他的上衣。于是到了第二层格子，一阵蓝色的气体涌出，烟雾散去，一个青面獠牙的蓝皮肤的魔鬼出现了，他的胳膊上戴着一个玉环。工人说，你是魔鬼吗。魔鬼说，我是魔鬼。工人说，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魔鬼说，我是在等你。工人的书掉在地上，他捡起书，看了一眼，念了出来，“你并没走出多远”。魔鬼消失了。工人在不同木层中呈之字形行走，他遇到了一个狼人，他尝试和他交流，但没有成功。他又去沙漠，看到美丽的星空，这时他想起自己喜欢的女子。后来他来到巨人国，他在巨人中间像蚂蚁一样穿梭。巨人赠给他一枚巨大的宝石。他看到路上有一辆摩托车，坐上摩托车戴上头盔，在马路上疾驰，风吹拂着他的面颊，使他变得冷酷。最后工人到达工人体育馆，里面正有一场他喜欢的歌星的演唱会，他买了票，入场后刚找到座位就被警察抓住了。又回到第一格中。

外面的鸟叽叽喳喳地叫，李辉醒来，他在梦中听到魔鬼的叫声与摩托车的呼啸声，闻到森林的气味。他做的梦不免太生动了。他的每个早晨都从赏玩玩具开始。他抚摸着玩具光洁的表面，想到玩具出厂时候，如图妇人分娩时候一般。他像是孩子一样用新奇的眼光看着它们。每次看到它们，他都感到一种珍奇。一种形而上的珍奇。他想这世上竟有如此精致的玩意，而现在它就在自己手里，可以任意把玩。他说，真美啊或真可爱啊，他将美的概念灌输到玩具身上。使玩具也觉得自己异常之美。

李辉看到第一排的工人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水，他将它拿出来，用纸擦去。时间不早了，李辉将一个小兔子装入裤袋，匆匆赶去上班。

他边走边将小兔子拿出来端详，他熟悉小兔子的每一根线条，其实即便不带，他也可以想象出来，和原物不差分毫。如果有意念的3D打印机，他一定可以随时随地将它打出来。工作时候，李辉也将自己的玩具投射到其上。这样，就像为其包上了糖衣，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了。文菊经过他时候，问，你今天带的玩具是什么。他拿出兔子说，你看。文菊说，我已经猜到了，我想你今天大概会带一只兔子来。李辉问，你喜欢吗。文菊看着兔子头上镶嵌的红色的钻石一般的眼睛，说，我很喜欢。李辉说，那么，送给你吧。文菊高兴地说，谢谢你，李辉。今天下班你愿意去玩具店吗，李辉问。文菊说，可以呀。

你喜欢什么玩具，我买给你。李辉说。文菊说，如果我喜欢买玩具的人呢。李辉正看着一组制作精良的西游记造像，有唐僧师徒，还有牛魔王铁扇公主与红孩儿一家，以及四大天王等。孙悟空戴着黄色的紧箍咒，穿着虎皮斑点裙，猪八戒挺着黄里透白的大肚子，沙僧一头绯色头发，像是染过头发一样。他说，太精致了，你看这里的头发多么细微。文菊看到头发的纹理果真很细致，说，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李辉说，不谦虚地说，我确实善于发现细微的美。服务员用纸盒与红色丝线将西游记玩具细细地包装起来。

两人坐电梯上楼，看到一个飞镖扎气球的游戏。李辉扎破了七个气球，发出嘭嘭嘭的声音。李辉神采飞扬地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文菊甩动胳膊，扎破五个。得到两个毛绒玩具，一个小熊，一只兔子。兔子右耳戴着绿色发结，身上穿着粉色衣服，左下部挂着蝴蝶饰物，圆圆的眼睛如同黑色的纽扣，连着眼睛的有两小片腮红，红豆大小的粉色透明鼻子。手足圆圆的，像丸子一样。文菊笑容灿烂地捧着娃娃。李辉说，就像是娃娃捧着娃娃。

两人吃很清淡的饭，有一些淡淡的甜味。像是将帷幕轻轻地揭开。绿色的菜，白色的面，酱褐色的鸭架，粉色的腊肉，虽然吃起来没有浓醃味道，但似乎有无穷的韵味。吃过饭，两人各自道别。

在梦中，李辉坐玩具飞机出国。他像是舒克一样，驾驶着飞机，在空中转着圈飞翔。虽然他没学过开飞机，但他熟悉飞机上的每个部件。他冲过湍急的气流，飞过密集的云层，向下俯冲，在接近地面的时候又飞升起来。李辉张开臂膀，说，飞向美丽新世界。李辉飞啊飞，但飞机不见了，变成了一条飞毯。后来飞毯也不见了，他变成了一个飞人。他在一座宫殿前停下来。宫殿飞檐斗拱，朱红大柱。城门的兵士问，你来做什么。他说，我来见皇上。兵士为他推开身后的一扇朱红铁门。他走进去，过了一重又一重门，等到打开最后一扇门时候，他又看到了刚才允许他进去的兵士。兵士指着他笑道，你又回来了。李辉也笑着说，你守的是一个假门，宫殿并不在这里。兵士说，我已经守了十年了，你知道十年有多久吗。李辉说，这么多年来。你守的不过是一座城池的幻象，你缺少一面真正的镜子。李辉拿出一面镜子，里面有一座相同的宫殿。可以看到里面行走的大臣，后花园中的如花宫女，还有坐在宝座上的皇帝。李辉说我要去真正的宫殿里了。说着跨入镜子，兵士目瞪口呆，接着镜子也不见了。

李辉从镜子中进入皇宫，皇帝看到他，说，你终于来了。李辉说，是的，我来参见皇帝陛下您了。皇帝说，请坐。李辉坐在龙椅上，后面钻出一些小矮人，他们为李辉披上黄袍，高呼万岁。李辉于是变成了新的皇帝，他改元辉煌。辉煌元年，李辉登基。史官将这样写道。李辉上朝时候，太监说完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后几个大臣闪出来，他们开始说哪里发生洪灾，哪里又出现旱灾，还有一个大臣弹劾另一个大臣。李辉处理完国家大事，回到后宫，参见过母后，用过膳。嫔妃迎上来，为他扇扇子，宫女来回端茶送水。下午，又批阅了一回奏折，李辉说，今天朕要早早就寝了。他翻牌子翻到了文菊，文菊便来侍寝。文菊的身体带着一种异香。两人睡着时候。李辉从梦中醒来。

如同被海浪卷回沙滩，李辉看到早晨如同大丽花一般的太阳的光芒。李辉揉了揉眼睛。在揉玻璃一般的眼睛时候，他看到世界如万花筒一般。世界就是以光怪陆离的方式呈现在人的眼前。李辉怀着对于玩具的爱而爱着整个世界。因此他想，对于宏大事物的爱是灼热的，有时甚至让人痛苦。因此需要一个媒介。于他而言，那就是玩具。

在单位中，李辉看到文菊的时候，恍惚想起了自己的梦境。他隐约觉得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那不过是自己的梦。梦与现实的连接点是自己，自己是一扇门。打开自己的门，看到自己心中的皇帝。李辉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喜欢玩具，还因为它们提供给自己另一种可能，为他创造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可以超越梦想，如同与现实的倒影。文菊朝他笑了笑，李辉也笑了笑。文菊换了一身衣服，但和他梦中的竟然一样，他终于明白自己刚才不好意思的另一层原因了。她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与麦色的皮肤相得益彰，披着长发，脚蹬一双粉色平底皮鞋。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鼓点一般，节奏鲜明有致。

文菊说，最近呷哺呷哺出了小龙虾的新品。李辉说，可以一起去吃。小龙虾的腹部有些脏，带着些黑色污泥一般的东西，张牙舞爪着。文菊剥虾壳时候，双手戴着白色透明塑料手套，正襟危坐，显出很干练的样子，为他剥了一个，她用筷子递给他说，张开嘴，他吃了。他也为她剥了一个。虽说是麻辣味，但并不很辣。吃过小龙虾，他看到外面飞驰的摩托车或汽车之类的机械也很像小龙虾，它们都有坚硬的躯壳。他可以吃掉它们，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李辉问要他送她回去吗。文菊说不用了。李辉回去时候，回想起来，文菊坐在自己对面，而自己有时候觉得她很近，有时又觉得她很远。她说的话大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些微末的片段。这些片段闪耀着星点一般的光芒。

李辉摆弄着自己的玩具。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玩具。他也许并没有将他们当做玩具，他宁愿将它们想成是自己的朋友。玩具本身就具有人性。他们一起玩耍。李辉新购置了人工智能的玩具，因此他们玩得更加有条有理。李辉在不同角色之间转换，有时是奥特曼，有时是超人，有时变成皇帝。在想象力编织成的游戏中，李辉充分享受着自己的快乐。玩具也是如此。因此他的快乐是双重的，一方面是自己的快乐，另一方面是玩具快乐因而带给他的快乐。有一瞬间，李辉看着玩具，忽然想到，呷哺呷哺也未尝不是玩具，呷哺呷哺所在的商城，站在旋转楼梯下向上面看，就像无穷无尽的螺旋，旋转永无止境。还有文学作品、绘画雕塑、政治艺术、男欢女爱、自然风光，无不带着玩具的色彩。

在兴奋之余，他给文菊打了个电话。文菊说，喂，李辉，你有什么事吗。李辉说，我想通了一件事。是关于玩具吗，文菊问。是的，李辉说，你真是料事如神。李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文菊。文菊说，你想得真好。游乐园也是这样，还有世界公园。也许你可以建立一个玩具乐园。在玩具的海洋中驰骋。

门口是十二生肖的铁兽。进了门，两排垂杨罗列，只见一座小池之中叠着窍洞丛生的太湖石，瀑流从上面流泻下来。走进一重门，是一个大厅，两边抄手游廊。一辆小火车开过来，四周铺设着轨道。再进一重门，一道八卦设置而成的机关。走进里面一座屋子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珍宝书籍、琴棋玩具。一只鹦鹉说，欢迎你来文宝阁。文菊正站在前面。李辉说，你觉得这个玩具乐园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