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

走在山崖间,山壁青峭陡立,棱棱嶒嶒如同褶皱的黄色毛巾。突然他骇叫了一声,指着远方的崖壁,你看那是什么。哥哥抬头看去,是一具支棱在山腰的白骨。说,大概是很早以前的骨头了吧。他只见过在皮囊下的人,没见过脱离人体裸露出来的骨头,虽然也吃过羊骨头猪骨头,但怎么也不能和人骨联系在一起。那天他感到世界也许从来就是不洁的,藏污纳垢的。

他们继续走着,一晃眼他就长大了。那天他坐在电脑前,想着上一次爬山是在一年半之前。快步登上一个小山峰的人高兴地呐喊,在山谷四围激起如同波浪一般的回荡声音。许多的提醒消息在手机上接踵而至,长大就是将自己与更多的人更多的事联系起来。他有时候真想忘记这一切。连爬山也忘记。那次爬山,下山时候,道路很滑,他们互相搀扶,像猿猴一样跳来跳去,手搭凉棚,看红艳艳的日头从东天升腾,看满山紫红的花草,脚上的尘土就厚重了。欣赏美景的感觉很是甘甜,如同口中嚼着甜甜的甘蔗。果然赏心悦目。如果让他回到那次登山时候,他一定会提前抓住她的手,让她永远不要走。那么一切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有时候现实与梦真像镜子的两面。

他们爬上一座山之后,发现香烟缭绕,还有不绝于耳的梵呗乐声,是有一座寺庙藏在其中。越过一道岭,墙红瓦白的寺庙就兀然出现了。殿内,佛法庄严,正是僧侣诵经时候,许多虔诚的香客也随在后面,脱鞋后迈着小步祝祷着。外面,香炉冉冉,一个小阁子内塑着一尊菩萨像。许多的祈福牌挂在稍前面的树枝上,绵延出一派红色的喜气。他买了一捧香,给同行的人每人两根,大家一齐在香炉上点了,拜了菩萨,又插进香炉。那时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肃穆的笑容。仿佛被东西塞满的荷包。她的身边总有许多的姊妹,说实话他感到羞赧,虽然自己经见过许多的人事,但在她面前,还如一个天真的孩童。他一路上和她们说笑着,偶尔瞥瞥她,她留着刘海,和同伴有说有笑的。他问,你们平常都喜欢看什么样的电影啊,一个女的笑着答,电影院口碑比较好的。你们喜欢看恐怖片吗。两个女的脸上露出怯容,说我们不爱看。她说,偶尔和朋友们看,自己也不敢。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她们有人说好,有人没说话。你们饿不饿,下山了一起吃饭吧,他邀请道。她说好啊,她们也都说可以。下山的路很不好走,乱石与飞沙飞舞着,像一群夏日的蚊蝇。他的登山杖已经折损了。他们走得汗津津的,但风一吹,就干爽了。他提醒她们说穿好衣服,小心风寒。走到一个豁口,就像被一只巨大的怪兽用牙齿咬出来的。他先蹑着手脚下去,石头像是快要掉的牙齿一样有些松动了,接着伸出手抓住一个女子的手,那女子一脚一脚踩在石头上了,有惊无险地下来。他喜欢的那个女子也下来了,她尽量压制着自己脸上的怖惧,手脚也很凌乱,就像风中的发。但她的脸色越来越青了,就像春天未熟的果实。他想要将那果实捧起来吃掉,但忽然意识到自己该去帮忙了。正当他伸出手的刹那,她一脚蹬空,从岩壁上摔下去,一连滚了好几次,遇到一块顽石还反弹起来一次。啊,撕心裂肺的叫声震裂了他们的耳膜。他急急去追。等到他终于像一个蹩脚的足球运动员用脚将球勾住一般用手抱住她,她已经濒于死亡的险境。他立时打了急救电话。他抱着她的身体,用缆车将她从山上吊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得僵硬。他大叫着,你挺住啊,停住啊。

有时候生命就像烛火,被风一吹就灭了。

他坐在电脑前,不知道怎样描述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的关系,他想自己其实考虑的已经很多了,却还不够。他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许多看起来很容易的事一样。他已经很累了,脑子的每一次转动都如同锈着的门轴发出吱吱的声响。脑子转得慢了就容易被睡眠反噬,就像身体弱被病毒盯梢一样。一切都是有原因的。由食物联想到一系列从前的时光也是有原因的。一切似曾相识都是可以解释的。头脑越来越乱了,好像吃错了药。然后一阵强烈的懊悔让他清醒起来,他的额头赧然汗出。他还是忘不了她。救护车到了,但还没到医院人就不行了。他在路上不知怎地一直想的也是这样的结果,虽然他明明盼着她能好好活着。

一次乘坐大巴,他因为有些晕车坐在第一排,看着两边以及前面窗外飞速逝去的接连不断的高楼、树木,还有飞驰而过的车辆,他想人生何尝不是这样,不断地重复复制着,最后拼凑出千万种不同的人生。就像烹饪时候在锅里加了不同的佐料。

如果自己当时没有选择那条路,那么她就不会掉下去。如果她没有掉下去,那么他就会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谈恋爱一起做许许多多的事,许许多多的可能在一条死胡同被堵塞了,就像血液被堵塞在血管之中。这时候游戏系统会告诉你这局结束了。你抽身出来,虽然无限惋惜,但明白这不过是一次游戏。说到底都是游戏的一种。

就像自己在电脑上玩过无数遍的游戏,无非是利用人的喜好来让人沉浸到其中去。将游戏中的情感投射到玩家身上,就像放映机放映电影一般。

上次朋友劝他再找一个女友吧他开玩笑地说不了要出家了。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出家的,除非等到有一天他不能掌控自己的思想。到时候他会想起曾经的所有都如同烟云缥缈而虚无。

他已经没有时间可以回头了。人之所以不完全两次踏过同一条河流,也是因为没有时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仿佛一个仪式。一个站起的伟大的象征,他从此站起来了。人生的段落就在此划分,这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既然小时候看过了山崖之间的白骨,那么现在何不再回去看一看,纵使白骨已经化为灰烬,纵使时间留不住白发。

他驱车到达村庄的时候已经半夜了。车灯将黑暗劈出一道红。犬吠声声如同一记记警棍。为了不惊扰乡亲,他熄了火,关了车灯,就在车里囫囵睡了一觉。第二天早起的人看到了他,敲着他的车窗玻璃说,海亮回来了,我就说昨天怎么狗半夜还叫。回来了,他笑着应承道,将车开到亲戚家。从前那条小黄狗已经长大了,仍还记得他,他一下车,就向他大摇着尾巴。他抚着它的头,大声说,二黄。屋内早有人出来迎接他,说,稀客呀,你怎么想起回来了,你看,这狗也还认得你。他说没事干回来看看。那人把他让进屋,对屋内正忙着准备猪食的妻子说,你看谁来了。哎呀,是海亮来了呀,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给你做好饭。他说不用不用,就回来看看就走。是不困了,看你眼睛有点红,先上炕去躺一会吧。他说不了,精神着呢。将包放在一边。说,我先出去转转,好几年没回来了。我和你去吧。他说不用,你先忙着。他推门出来,走到院子里,两只鸡正争抢着啄食地上散乱的石头与小米。听到他的脚步声,忙着咯咕一声振翅跳走了。另一只就也飞着跳着散开,鸡头一耸一耸的,红色的鸡冠像一顶小红帽。谁是狼?说到红,他想起来,在黑暗中车的两个对称分布的后灯不就是一个女子的粉红的两腮吗。

他迷路了。但没过多久就又找着了,山前面有一个标志性建筑物,那是一扇碾盘,他从来没见过它运转过,但它存在。他走过一座座山崖,黄土扑面,他不能辨识哪一道崖壁,时光给了它们相似的面貌与性情。

他的身形恍然变小,时光恍若潺湲流水,哗哗啦啦流过,他再次蹚水过河,越来越小,水流声越来越清越。他穿过一件又一件往事,如同无数的水帘洞。他仿佛听到有声音在叫他,海亮,你来了。我来了,你是谁。你进来。他走进去,没有人。你在哪里。没有应答。长久的沉默如同天穹笼盖。他四处看了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又看了一回,那是什么,一根断裂的白骨。插在半山腰,泛着银光,像是一把匕首。到底是谁在说话。是我。那声音在山洞里来回回荡着,他来回转身,而后停住。他心里突然明白了。就笑着说,让你久等了。又有声音问,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他依然笑着答,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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