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中---登龙门随想

本文选摘《东部》2021年第1期《乡土风铃》栏目

主办:温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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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董联军

登龙门随想

文/陈友中

石帆镇龙门山与我旧居只隔一乡,早闻其名;其巍巍雄姿也常在望中。“登龙门”——几度跃跃欲试,均无由实现。直到年过不惑的今天才登攀,这机缘还是上贾岙村给的:邀请市金秋诗会在此举行,以便宣传,开发此山。

我作为被邀者,欣然而往,遂由乘车转步行,顶烈日、历崎岖、劈荆棘、攀峻岭、渡悬崖,洒下一路汗水,留下几道伤口,才登上了龙门。

但这“门”出乎我意料,它位于400多米的最高峰之巅,分别以虎、狮命名的东西两大巨石顶天屹立,其反面则是千丈深渊。这儿留有兴盛于晋朝的梅花寨遗址:断墙残垣、小城门、寨基......顶峰有很多牡蛎等贝壳类化石,清晰可见,可摸可取。这儿留有张文君、王十朋、刘黻等文人仙翁的读书处、登临处之类遗踪。在此可俯览河渠、村落、公路、车辆、悠悠稻浪和高低错落的建筑物。西南方是与此相对的牛头寨,地形、传说类此。《现代汉语词典》解析:房屋、车船或用围墙、篱笆围起来的地方的出入口为门。门内通常有一定的空间。而这门,上无可攀之峰峦,下无可循之“新路”,归去只能走“老路”,因而这不是一般理念之门。这是地道的“空门”“死门”“废墟之门”。

然而“龙门”毕竟是令人向往、浮想联翩的地方。《艺文类聚》载:“河津一名龙门,大鱼积龙门数千不得上,上者为龙,不上者(鱼),故云曝鳃龙门。”河津即现在的山西河津西北的黄河中,那里两岸夹山,水险流急,所以传说鲤鱼跃过就变为龙。妇孺皆知的“鲤鱼跃龙门”即源于此。“龙”与“鱼”是有天渊之别的,因此“龙门”成了富贵与贫贱的界线。对它的向往、渴望还可以从一些取名上看出:河南洛阳、河北赤城、陕西韩城、四川广元均有以此为名的山。楚都城门、司马迁出生地等也取名龙门。

龙门,何以如此令人神往?此乃地位、名声、利益之所在也。请回顾一下,在那科举时代,尤其是宋明清三代。你看:

龙门外,从天涯海角到京城帝都,从束发少年到黄发老头,他们躲进楼阁书房,兀兀穷年,目不窥园,三更灯火,五更即起,“囊萤”“凿壁”,悬梁刺股,真乃“韦编屡绝铁砚穿,口诵手抄那计年。”一次次长途跋涉,千难万险到“龙门”外,孤注一跳,但多数摔下来,沮丧而回,或流落异乡,或客死途中,即使安全到家,多半受邻里亲友的冷眼甚或揶揄。这样屡进屡退,由青丝到白发,耗尽心血,磨灭灵性,形同枯槁,行尸走肉,除了死记硬背《四书》及朱熹的注解外,一无所能,百无一用。落得空徒四壁,一贫如洗。而“登龙门”者,可是风光无限,扬眉吐气,亲朋云集,正像鲁迅笔下阿Q眼中的革命党“要什么是什么”,一下子由地狱升入天堂。

看今朝,虽不似昔日,但也相差无几。“跳龙门”之心千古如斯,尤其是作父母的,此心比子女更强烈。每年的中、高考——黑色六七月,拼命备考天。看看“龙门外”:一排排、一簇簇,闷热如炉,挥汗似雨。这些爹妈爷奶姑姨之辈的亲人,租小车,携饮料,端参汤,引颈顾盼各个考场;心中在不断地默祷:“我的宝贝,都答对呀,得高分呀,上大学呀,好单位呀……”。场外比场内更急、更费神思。一旦退场,校门顿然成了探监牢门——呼喊着,寻觅着,递杯送瓶,扶持上车,急切询门……

平日里,为了上好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家长全方位服务,不惜倾家荡产。生活上无微不至:孩子饿了、渴了,只要张张口;冷了、热了,只需伸伸手。亲爱的妈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精神上却严加封锁:与考试无关的书、玩具、朋友、电视、音乐……不准看,不能玩,不许交往,不许听;外公爸妈姑姨……层层加压;单元考、月考、期中考各级模拟考——天天加压,“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家长衡量孩子的尺度。分数一旦负增长,轻则骂,重则打,关进书房剥夺自由数天。子夜就寝,五点多就把孩子从甜蜜的梦乡中唤醒。多可怜的孩子呀,背着沉重的书包,拼着老命昏昏然进入课堂,强打精神,一打瞌睡,又逃不过老师的“火眼金睛”,罚站示众——清醒清醒,那是从宽处理。于是眼镜店生意火爆,用这玩意的学生已半数了;失眠、神经衰弱、内分泌失调的比比皆是;昏倒、发疯、自杀、砍杀父母,被父母刺杀的也屡见不鲜。我即兴吟了几句:身临龙门心随龙,俯仰海天神自通。古今多少名利客,荣枯尽在一跃中。

我审视着,思忖着,终于悟出这“空”“死”“废”的原委。你看,眼前龙门在山之绝顶,登临者的终点。那考场上的“登龙门”不是多数考生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吗?他们“十年窗下无人问”,力求“一举成名天下闻”。那么“天下闻”之后还有何所求呢?毋庸讳言,还不是为了金钱美女吃喝玩乐吗?古时有谚语:“朱(熹)注熟,吃羊肉;朱注生,喝菜汤。”宋代皇帝那首《劝学歌》说得更明白:……书中“有千钟粟”“有黄金屋”“有颜如玉”“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这不是代表多数读书人的理想境界和心声吗?它们“跳龙门”之后,谋取一官半职,图得优厚俸禄,封妻荫子,出人头地,享受终身。把《四书》《五经》之类“敲门砖”丢进了垃圾堆。有的还要作威作福欺压百姓鱼肉人民。还有几个继续攀登更高的学术“龙门”,人生高境界的“龙门”呢?

当今也有类似情形,那些莘莘学子一进“龙门”,以为“吾志已遂”,便把倾注着青春和心血的一捆捆、一叠叠高考资料付之一炬照天烧,欣欣然登上“人生极点”。便松懈下来,读书马马虎虎——“60分万岁”,而娱乐恋爱却积极投身,挥霍父母的血汗钱在所不惜。镀金数年捞到文凭分到工作。一进入机关单位,混混噩噩——“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踏着:求学——工作——退休的老路走下去。当今谚语:高考得中,吃鱼吃肉;高考落榜,砍柴打鹿。有的重点中学干脆把快慢班叫作“皮鞋班”与“草鞋班”。

总之,把“龙门”作为终点,到达“终点”便失去了原动力、内驱力。“龙门”就成了多数人的死门、空门、废墟之门。

于是,我脑子里又浮现出科学史和文学史上的一组成果:李白、杜甫、陆游等大诗人,“门”外成才众所周知,那么国人作为骄傲资本的“四大发明”中有几个是“龙门”中跳出来的?再看看代表明清文学最高成就的小说吧!“四大古典小说”的作者罗、施、吴、曹,有登过“龙门”吗?《金瓶梅》《儒林外史》《镜花缘》《聊斋志异》《三言二拍》其作者中有哪一位进士出身的?晚清“四大谴责小说”的作者李宝嘉、吴沃尧、曾朴、刘鹗以及著名文艺评论家金圣叹、地貌学家鼻祖徐霞客有谁跳过“龙门”吗?

看今朝,在“累累”科技成果中,真正有巨大深远影响的创造发明又有多少呢?在近100届的诺贝尔奖项中,我国谁打破过零记录?今天不是仍以仿造、装搭之类占主导地位吗?

凡此种种,我对“龙门”产生了一个大问号。

这时,我辟开拦路藤萝,迈向山崖,再次俯览四周,金风拂袖,心清神爽。眼前的“空门”“死门”“废墟之门”顿然起了质变:空——方可任你设计、规划;死——置之死地而后生,促使我们另辟蹊径;废墟——搬掉废场,重辟新天地。“龙门”,亿万人时时处处正在跳和将要跳的龙门,应作为起点之门、创新之门、通向人生高境界之门!千千万万跳进去的“龙”,在其中“呼风唤雨”、大显身手、发挥极致,开辟一方新海天!

(陈友中,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学高级语文教师,获“首届全国十佳教师作家”、“全国校园文学指导名师”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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