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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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桂平

长江文旅城的规划蓝图一经正式郑重推出，政府庞大的拆迁工作随即分期有条不紊地展开，紧邻黄陂二桥的黄陂区前川街青凤村刘家大塆被列为第一期拆迁范围……

从知道老家真的要拆迁那一刻起，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多好的村子啊，西边是清澈的滠水河像一条玉带温情脉脉地环绕，东边是每每看到金色的朝阳辉映下的开阔肥沃的田野，南边不远处是著名的鲁台山、双凤亭和二程公园，北边几百米紧邻毛清河——那里曾经是滠水河的一个重要渡口！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社会的日新月异，常常伴随着乡村或城镇翻天覆地的大变迁！时代飞速发展的大背景下，你能再固执留下那个热爱的村庄吗！你能再执拗守住那个温暖的老屋吗！

舍小家成就大家，弃小爱成全大爱，这次的大拆迁，刘家大塆纯朴的村民和同在进行拆迁的其他村村民一样，积极响应政府的号召，大力支持配合政府一系列拆迁工作的有序推进，其中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迁祖坟！

刘家大塆，是祖祖辈辈多么熟悉的地方，是几百年来他们勤勤恳恳生活于斯繁衍于斯的一方热土！是他们用泪水浇灌用汗水筑就的一方故土！先祖先宗一辈又一辈安然长眠在这里，默默守住他们的根，静静护佑着他们的子子孙孙！可谁曾料想，有一天，他们会不由自主离开自己钟爱的家园，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呢？

政府分配给刘家大塆的新坟地址，在前川街茅店村岳家垱后山，有劳前川街道和村委会的辛苦组织安排，有劳刘家大塆有爱心乐于奉献的各位宗亲，他们不辞劳苦多次去墓地新址实地了解情况，认真落实各项工作，为迁祖坟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

尊敬的祖宗告别留恋的故土，告别心爱的刘家大塆，这让后人心潮起伏的一天，终于不可抗拒地来了！

2021年4月15日，刘家大塆迁祖坟正式拉开帷幕！塆里的迁坟小组考虑周到，一大清早便在祖坟山附近的一块空地上举办了平安祷告仪式，对于迁祖坟给列祖列宗的惊扰，虔诚请求仁慈宽厚的先祖们宽恕和原谅！

仰望一串串直冲云霄的焰火，聆听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声响，看那天空升腾又飘散的一道道青烟，仿佛是灵验通达了先祖们的在天之灵！后人的惊扰之举，祖先们理解了！祖先们原谅了！祖先们像他们生前一样，依旧是慈悲为怀宽宏大量的！

村委会事先安排好了运送骨灰盒的师傅，他已将白色的福田车停在祖坟山百米左右的路旁，随时待命。小型挖机师傅也在一旁，随时配合迁坟工作！

祖坟旁边一大片空地上，刘家大塆的后人们或站或坐或往来穿梭，人们久别重逢后相互打着招呼，甚至有几十年未曾谋面的父老乡亲，因迁祖坟回家相遇，便家长里短亲热唠嗑着。

这热热闹闹的人群里，不只有现在塆里常住的男女老少，也有不少嫁出去时是二十岁出头，现在已是两鬓斑白的塆里老姑娘，专门回娘家再送至亲一程；还有常年在外地工作的宗亲，不顾旅途奔波劳碌专程赶回来迁祖坟；更有常居外地的老者千里迢迢回到家乡，再看祖先，再送祖先！

祖坟附近的这一大片空地原是刘家大塆村民的集中菜地，为了配合拆迁，常年翠色青葱的菜地已在此前被铲除，满眼的荒地上，推土机车轮辗压过的沟沟坎坎还清晰可见，乡亲们三五成群站在这里，站在这片他们几乎天天都要拎着菜篮来来回回的土地上，面向一百五十余座祖先们的坟墓，情不自禁百感交集！队长和八大脚师傅等刘家大塆的宗亲们已经在忙碌着，鞭炮、纸钱、香蜡、骨灰盒等都备好放在旁边，随用随取。

八大脚师傅们的基本方案是：先迁火葬的祖先坟，再迁土葬的祖先坟；当日有亲属在场的坟墓先迁，当日亲属因故未到的坟墓后迁。

八大脚师傅们不讲辈份，不论年纪，看事做事，有条不紊，相互配合，又有明确分工。经他们确认好了要马上迁移的墓，就由其中一位师傅在这些墓前上香、点蜡、焚黄表、烧纸钱，还要燃放鞭炮，以此告慰祖先搬迁易所，祈求祖先谅解宽恕！

师傅们个个那么认真那么尽职，不顾衣服上早已布满了尘土，不顾鞋子上早已沾满了泥巴，每到一个即将开挖的墓穴前，他们都要静立一会儿，对着墓穴，口中念念有词：“对不起呀，没有办法呀，迁新家打搅惊扰您朗嘎了，请您老原谅哈！”这发自内心的表白既是对还活着的亲人的慰籍，更是对阴间亡灵的敬意和尊重！

一锤又一锤，用锤子锤开一座座水泥或大理石墓穴，取出骨灰盒，检查骨灰盒，若完好无损，就用一大片崭新的红绸布包裹系好，在不干胶上写好由其亲属提供并核实的姓名，贴在对应的骨灰盒红绸布上，交由亲属抱到运输车上；骨灰盒若破坏了，便会更换一个新的，同样包裹上红布，贴上正确的姓名，由亲属抱到运输车上……

师傅们完成这一个，接着落实下一个，他们在一个个水泥或大理石墓穴和土堆坟墓间穿行，齐心协力任劳任怨，彼此之间心领神会，有时无需多言，只需一个小小的示意或一个眼神，他们都能配合得非常好。到后来遇上搬迁土葬的墓穴时，便由小型挖机司机协助完成。

一旁的小型挖机司机随时领会着八大脚师傅们的一举一动，开到哪一个坟头？从哪个方位开始？几时开始？深挖？浅挖？需要挖几下？么时停止？他都那么默契配合着！

八大脚师傅锤开了父母合葬的墓穴，他把父母的骨灰盒刚搬了一个出来，霎那间，我扑倒在地，情不自禁趴在盒子边号啕大哭起来：爸爸，我想您了，您晓得吗？妈妈，我想您了，您晓得吗？……爸——妈——爸——妈——

哥哥他们也早已是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大声哭喊着，抚摸着父母冰凉潮润的骨灰盒，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嘶声力竭地呼唤，呼唤来的是——声声无应答……

母亲生前，曾经多么希望在老家门前做一个方院子，院子里依旧喂猪喂鸡，种花栽树，院墙上爬满青青的葡萄藤，院子里开满五颜六色的鲜花。一年年光景过去，终是由于家大口渴，始终未能如愿。她去世后，父亲在她的墓穴周围，围起了齐腰高的方形院子，朝东向的院门上方，是用红色琉璃瓦砌成的门檐，院门两边竖条形的水泥墙上，是父亲亲手雕刻的两行对联。

右联是：恩在情在人不在；左联是：想亲念亲不见亲！这朴素却深情的两句话，是多少个日日夜夜，父亲对逝去的母亲的沉痛追忆和无奈思念！没曾想，时隔八年父亲病逝，水泥门墙上父亲亲手雕刻的这简短却深情的两句话，又成为我们不止是对母亲，也是对父亲痛彻心扉的追忆和深切的怀念！

火葬的墓穴迁起来简单一些，要麻烦一点的就是，早些年的棺木土葬。掘开一层层土堆，里面有几近腐烂的棺木，扒开混杂的泥土，依稀可辨长短粗细不一的遗骨，八大脚师傅们就仔细辨认，尽可能寻找到祖先所有的遗骨，一点点小心装入新的骨灰盒；遇到有的实在找不到遗骨的，他们也只能虔诚撮起一锹带着祖先气息的泥土，装入新的盒子，用红绸包裹好，贴上姓名，让亲属抱到运输车上。

一旁耐心等候的运输车司机，见车上摆有十多个骨灰盒了，他就说可以走了，亲属们随即上车，一同陪伴和护送，送祖先去到新的地方——前川街茅店村岳家垱后山，去到他们的新家！新家也不错，一排排青灰色的大理石墓室整齐排列，180座左右的墓室一模一样，在大理石墓基上独门独户又紧紧相挨，每座大理石墓的盖板是活动的，盖板两边，一左一右，有花边形的大理石屏耳，屏耳上刻有清晰的图案……

搬迁的日子，晴空万里！正值人间四月天，到处芳草萋萋，繁花盛开！多好的时节啊，祝愿我们的祖先到了新家，平和舒适，清静安宁！

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车子到了茅店村岳家垱，有八大脚师傅早已在这里迎接祖宗们的到来。各家的亲属根据一大清早一次性抓阉抓到的纸条上写的序号，找到自家祖先们对应的新家，自家再排列好自家祖先们的长幼次序，从左到右，由八大脚师傅把骨灰盒一一对号入座，同时，将骨灰盒红绸布上粘贴的先祖姓名取下，随即粘贴在对应的大理石新墓穴边，以示标记，同时与手上翻开的笔记本上记录的刘家大塆新墓穴的编号姓名等信息逐一核对，确保准确无误后，师傅就盖上新墓穴的盖板。

之前本来是夫妻合墓的，到了新墓也一样，将两人的骨灰盒按男左女右合放一室依旧合葬，如果之前在本塆夫妻没有合葬，搬到新墓时，只要其后代或亲属有合葬要求，也可以将两人骨灰盒同放一室合葬。八大脚师傅将这一趟车上送来的骨灰盒全部安排妥当，再迎接下一趟车送来的祖先的骨灰盒！一拨一拨的亲属们在新墓前，上香磕头烧纸放鞭，不管正午强烈太阳光的灼热，久久不愿离开……

师傅们将已经住进新家的祖先关好盖板，再用专用的大理石胶粘合好，粘合剂干燥后，盖板就关得非常牢固严实了，完全不用担心渗水。

三天左右时间下来，八大脚师傅们付出了幸苦的劳动，全塆一百五十六个先祖的英灵搬迁完毕，在全塆人的大力支持和密切配合下，刘家大塆这次的迁祖坟工作取得圆满成功！我们的每一位先祖，都安息吧！

刘家大塆迁祖坟，狭义地说，是各家各户的乡亲父老在为各家各户的先祖们搬新家送行，然则一代一代溯源上去，其实我们都是同一个祖先血脉传承的后裔！我们切身感受触手可及的只是自家父亲母亲的温暖或爷爷奶奶的慈悲，但是父亲母亲从哪里来？爷爷奶奶从哪里来？他们不也是承蒙着他们的长辈无以回报的恩泽和厚爱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饮水思源，这一百五十六个先祖以及这些先祖们的先祖，都是我们的祖先，都是对我们恩重如山的祖先，都是刘家大塆人共同的祖先！

曾经的母亲墓穴院门上，父亲亲手雕的那两句对联“恩在情在人不在，想亲念亲不见亲”，又一次浮现眼前，谨以这副对联，表达对刘家大塆这次搬迁的所有祖宗最沉痛最深挚的怀念！祝愿他们在天堂里离苦得乐，早日往生极乐净土！

本文作者刘桂平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刘桂平，黄陂前川人，从事财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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