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定墓室，洗白黑产：掘开“摸金校尉”的幽暗世界
浙江唯一保存完好的千年王陵钱镠墓何以被盗？面对日益猖獗的盗墓团伙，我们的打击力量应如何布局？要与“摸金校尉”（古代指专门发掘坟墓盗取财物以充军饷的人，后来指盗墓者）斗，知彼知己是首要之事。这个不见天日的世界，半月谈记者经过调研，掘开了幽暗的一角……
与政府一墙之隔，千年王陵遭盗
位于杭州市临安区的五代吴越国王钱镠墓，是浙江省唯一保存完好的王陵。5月上旬，部分网友发声称钱镠墓疑似被盗。5月12日，杭州市正式确认情况属实。
杭州市公安局副局长贾勤敏通报称，2020年3月，警方在工作中发现线索，开始侦办。同年5月23日，警方将前往广州准备倒卖文物的3名嫌疑人抓获，当场查获金玉腰带、古剑等珍贵文物，嫌犯交代该批文物系2019年5月以来陆续自钱镠墓盗掘所得。警方抓获涉案违法犯罪嫌疑人39名，追回文物223件。
钱镠墓地处临安区闹市，与区委区政府仅一墙之隔，在一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石碑背后，是一片看起来宛若公园的开放式陵园。钱镠墓坐北朝南，背后是太庙山，陵墓主体位于巨型封土堆内。
有专业人士认为，考古界一直未确认钱镠墓墓室准确位置，说明墓地入口相当隐蔽。在此情况下，盗墓者能做到开掘“盗洞1个、直达墓室”，盗出的175件文物几经周转大多器形完好，可见这是一个分工明确、手法专业的盗墓团伙。
近年来，在巨大非法利益驱使下，不法分子盗掘、盗窃文物的案件日益高发、类型多样。同时，文物犯罪更多以互联网为掩护，日益呈现职业化、专业化、智能化等特点。
盗墓黑产“一条龙”，大小环节各有“门道”
半月谈记者调查了解到，相关犯罪团伙多数形成了出资、探测、盗掘、运输、倒卖乃至走私一条龙作业的犯罪链条，分工俨然。
山西多名与文物犯罪打过多年交道的民警介绍，盗墓一般由“支锅”（所谓的“老板”）组织团伙完成，团伙中探墓、吊土、清坑各有分工。
一名盗墓分子讲述了其中“门道”：老板提供经费和工具，并不直接到现场；清坑者清出文物后，装进蛇皮袋子全交给老板；老板一次性付与盗墓团伙买断费用或劳务费用，团伙头子拿一半，剩下的团伙成员一起分；吊土干的是纯苦力，墓中出土的东西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出一坑货分到几千元，挣的是辛苦钱。
盗墓出资人身份复杂，但无论什么背景，“支锅”只要亮出真金白银，自有“能人”响应。
从境外某国成功追回的春秋时期晋国青铜重器、国家一级文物“晋公盘”
据一盗墓团伙“支锅”张某建供述，有次盗墓挖出包括5个青铜鼎在内的约20件青铜器，他拿到货之后，以550万元的打包价格卖给文物贩子和某。“给关系（即'保护伞’）分了30万元，手下每人分了20万元，剩下的钱我和另外3个人均分，我拿到了62万元。”张某建说。
信息化时代，“摸金校尉”的技术也“鸟枪换炮”。各环节均有专业人士负责，反侦查也有了相当经验。相比于过去惯用的“爆破+人工挖掘”，今天的盗墓者采用更先进的“挤压式爆破盗掘法”，对遗址破坏性也明显增大。
盗墓黑色产业还出现“按需盗墓”新趋向，不少团伙宣称可“购买服务”。不法分子在历史遗迹核心区、边缘区“全面开花”，所盗之物也由传统的金银玉器等“值钱货”，向壁画、墓志、陶俑等更具学术价值的文物扩展。同时，作案手段日益暴力化，有的犯罪团伙盗墓已呈“武装化”态势。
“把头”“马仔”显神通，被盗文物流通有术
一些民警表示，盗墓贼得手后，经常拿给一些专家“掌眼”以便定价，“把关”的费用节节攀升，七八万元已是均价。以青铜器为例，一些“顶级”的文物贩子甚至会请文物专家把铭文都翻译出来。“铜器有无铭文，价格差别较大。”一名文物贩子说，若铭文较短，他们会数字数，一个字加1万元到5万元，铭文长的话，则可打包作价。
被盗文物流向哪里？据警方掌握的信息，主要有两大去向：一部分在国内流转，进入私人博物馆或落入企业家等有权有势“藏家”手中；另外一部分则流向境外，迅速洗白。
历经“倒手”，文物成倍升值。以国家一级文物、山西青铜博物馆“镇馆之宝”义尊和义方彝为例，在山西洪洞盗掘出土后没几天，就被临汾市的“把头”买到手。“把头”联系到一位古董商的“马仔”，以两件5000万元的价格卖掉。“马仔”将义尊运到香港，交给古董店老板，义方彝则私藏起来，后高价卖与西安一房地产商。
“把头”指的是“大老”级的文物贩子，基本垄断一地精品文物贩卖。警方曾在一位“把头”、山西某文玩商会会长乔某某开的文玩店中查扣了上千件青铜器。“他起初挖墓，收手后转而干起利润更大的贩卖勾当，成交一件能挣成交价4%到5%的佣金。”办案民警说。
古玩市场已是被盗文物重要流通场所。半月谈记者了解到，“把头”多在国内著名古玩市场设有店铺，前几年青铜器一类文物也会公开摆放出来，交易在店里完成。雇佣“马仔”的香港古董商也多是在香港荷里活道、摩罗街开古董店的老板。
文物黑市绝非只有“内循环”，外流渠道常年“畅通”，且出境意味着洗白。香港古董商在北京、广州、西安等文物黑市活跃的地方开有账户，派“马仔”看好货后，两三天内完成交易。几千万买下的“大货”，“马仔”会亲自押运到广州，当晚即偷渡香港。
评论
盗墓贼频频得手，惩防计将安出
钱镠墓遭盗通报后，网上一片哗然。临安区负责人坦言，此案暴露出地方文保安全意识淡薄、管理体系松弛、专业能力不强等问题，当地已着手部署全面提升方案。只是，一地亡羊或可补牢，从国家全局来看，更为根本性的对症下药措施，当如何着手？
“全国一体化协作机制”与“持续保持高压态势”应该是不可忘怀的关键词。
从根源上说，尽快打造详尽精准的文物“DNA库”。国家文物局和公安部委托陕西省公安厅建设的“全国文物犯罪信息中心”和“中国被盗（丢失）文物信息发布平台”，已录入涉案信息1万余条、涉案人员数千名。应尽快扩大此类文物“DNA库”的范围和作用，让所有重要文物皆有电子身份可查核，为切断被盗文物流转路径和追缴海外流失文物提供国家层面技术支撑。
补上法律漏洞，也是急务一件。按照现行法律，盗掘古墓葬犯罪行为发生在“国保区”和“非保区”究责颇有区别：盗墓行为发生在国家级文物保护区以“行为”论，有人胆敢动手便可予以打击，且量刑在10年以上；盗墓行为发生在非文物保护区，则以“结果”论，盗掘再猖獗，只要没有查获盗出文物的证据，便不构成犯罪。要真正对“摸金校尉”形成震慑，打击盗掘古墓葬犯罪应改以造成的实际破坏后果量刑，即不管在哪里挖，只要以获利为目的、有盗挖行为就应判刑，破坏重要墓葬则重判。
值得强调的是，“按需盗墓”催生的野蛮盗挖尤其要加以严惩。以往打击文物犯罪，获刑最重的往往是一线苦力，却可能漏过了真正的幕后黑手。今后，对于“把头”和“马仔”的线索尤其要高度重视，有针对性地建立起此类不法分子档案库，及时更新共享，以更智能化的手段回应“摸金校尉”的智能化升级。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考古文博系教授李梅田指出，钱镠墓被盗案也透露出基层文保事业的困境。不少文物保护单位众多的地方由于编制、待遇等原因，文物考古专业人员严重短缺，影响到文保之网的严密性。要想真正解决问题，不可忽视为基层文保人员赋能，充实基层文保力量。
此外，针对当前文物犯罪活动新动向新特点，各地公安机关应紧盯文物流通关键环节，持续开展专案攻坚，实现全链条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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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半月谈》2021年第11期 半月谈记者：王俊禄 孙亮全 熊丰 马剑 顾小立 | 责编：杨建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