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团圆梦”
中国人没有梦,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团圆梦”。
我尤为感到不解的是:为何全世界这么多民族中,只有中国人特别执着于“团圆”?中国人不管做什么,都以团圆作为生活的归宿,似乎在中国文化里,一个不团圆的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今天适逢端午节,这本来是纪念屈原的节日(屈原这个人在历史上是否真是存在且不谈),但可惜,它又被中国人过成了团圆节。
就连地铁上的房地产广告,也打着“回家吃粽子,一家人团圆”的海报。
由于自主意识和独立人格的缺失,中国人普遍具有“母亲”情结。在中国文化里,母性文化的滥用,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我们把祖国叫“母亲”,把仆人叫“阿麼(广东话,ma的变音)”,把毕业的学校叫“母校”,甚至于,还有“母公司”“母亲河”“螺丝母”的说法……
不得不说,一个中国人,无论其是男是女,无论其年龄大小,骨子里都是一辈子无法断奶的巨婴。
虽然纪念的内容不同,但人类社会各种节日基本都起源于宗教。
唯独中国人的节日,不是起源于宗教,而是起源自对团圆的追求和梦想。
一直到今天,中国社会也没有欧美社会那样的流浪文化。大家都觉得,一个人混得再差也不能去流浪,在中国文化里,“流浪汉”“居无定所”始终都是带着强烈贬义的词汇。
事实上,从中世纪的吟游诗人,到今天欧美社会的房车自驾游者,流浪文化在西方文化里始终占据着重要位置。
荷马史诗《奥德赛》的主角奥德修斯,曾参加特洛伊战争,献计攻克了顽抗十年的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他在海上漂流十年,部下死伤殆尽,经历无数艰难险阻,终于返回故乡。
在《圣经》中,摩西受上帝之命率领被奴役的以色列人逃离古埃及,前往一块富饶之地迦南,经历40多年的艰难跋涉,才到达目的地。
基督教里的“原罪感”和“忏悔意识”就是对现实人生的悲剧性体现和感受,而传统儒家思想并未给我们带来这样的体验。
西方文化里的典故,都蕴含着流浪这一永恒的精神主题。反观中国文化,却从来不歌颂流浪,鄙视流浪,不惜将其斥之为“泼皮破落户“。
“团圆梦”背后蕴含的深层次文化,体现在文学上,就是我们民族自古以来只爱看大团圆式的喜剧,而本能地回避悲剧。
中国古代话本、戏剧、小说几乎都是大团圆式结局,可以说,中国古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悲剧。从表达效果上看,大团圆式的喜剧结局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颇具正能量。
从读者的情感体验看,喜剧性的结尾与主人公、作者的意愿构成和谐的一体,给人以欣慰、愉悦之感。从主题上看,这样的结局凸显出人性的良善,反映出中国人向往安定生活的愿望,正好也能印证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热爱和平“。
这当然也有zheng治上的作用,即宣扬儒家思想,维护封建统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恰恰是古代创作者的思想局限所在。
从文学的意义来看,悲剧显然更震撼人心,引人深思。但很显然,我们民族骨子里只爱看喜剧。
以祝颂祈祷为主的中国祭祀仪式不具备阴惨悲烈的气氛,从而在古老的源头上阻断了悲剧诞生的可能性。
《诗经》等早期的中国文学作品,叙事情节淡化,抽空了悲剧的基础;文学作品对亲属复仇主题的回避,弱化了最能“引起恐惧和怜悯之情”的悲剧效果;主流文学中,男性形象设计的阴柔化,文学的优美、感伤传统以及中国戏剧前身俳优戏的逗笑风格,均与悲剧审美特征不符。
要知道,悲剧艺术是属于贵族的,而喜剧艺术是属于民众的。
项羽败给刘邦之后,贵族精神就开始从中国文化里消解,随之消解的,还有中国哲学、宗教以及大众内心的悲剧意识;从此,中国社会陷入了尼采口中“世界当作美丽梦幻来欣赏的”日神精神。
在我看来,中国人一旦陷入这种美丽梦幻,是决难醒来的;倘若你要唤醒他,他反而埋怨你打搅了他的美梦。
而且,中国人有一种独特的本事,即:别管什么悲剧,都能当作喜剧来欣赏。
正如美学家朱光潜所言:“事实上,戏剧在中国几乎就是喜剧的同义词,中国剧作家总是喜欢善得善报,恶得恶报的大团圆结尾。”
周星驰拍了那么多反映底层民众心酸经历的电影,而那些深处底层的人们,却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笑呵呵地欣赏,并为荧幕上底层人物的丑态而捧腹大笑。
只要别打搅我的团圆梦,别影响我回家和媳妇(中国男人有两个母性精神寄托,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媳妇)团圆,其他的,统统都和我无关。
02
明清之际,适应市民阶层需要而兴起的小说、话本,在审美趣味方面,已彻底偏离了悲剧的特质。
到了民国时期,虽然新文化运动高举学习西方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旗号,可我们民族骨子里的小农文化和小市民心态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这导致从新文化运动开始,我们的纯文学里,就难以为现实主义文学留下一个位置。
虽然鲁迅先生创作了大量直指现实的小说,但鲁迅作品的精华毕竟不在其小说,而在其杂文;民国以小说风靡全社会,并荣登稿酬最贵作家的,仍是以写大团圆式小说见长的张恨水。
当代就更是如此。
1994年,台视的《新白娘子传奇》开始在内陆热播,一直到今天,也是内陆收视率最高的几部电视剧之一。
这仍是一部宣扬大团圆式故事的作品。当然, 其好处是融入了佛教中劝人行善、因果有报的思想,堪称是那个年代的正能量电视剧了。
然而,《新白娘子传奇》的故事并没有那么完美,尤其是最后许仙成仙的时候。本来,对一个凡人来说,名列仙班应该是开心不已的,但最后许仙、白素贞、法海、小青他们成仙时,唯独在许仙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开心的模样。
我认为,最后这个画面,恰恰反映了导演真正的功力,使其和三流导演区分开来。
中国式的大团圆,不是一种美梦,而是一种小农社会落后的思维之体现。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指出,中国人在差序格局的基础上,建立了一个同心圆式的熟人社会。
这个观点是极为精辟的。
既然是同心圆,则无论其半径多大,最终衡量你的位置的,永远是圆心。
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这个圆心,自然就是“家”。
所以,中国人自古以来讲“家和万事兴”,乃至到了家、国不分的程度。这种家、国不分,某种程度上,说明中国人仍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公民,而只是“家人”。
中国人对“家”的概念是笼统的,在中国人的伦理观念中,凡是有母亲的地方就是“家”。因此,中国人
把国看成家,把公司看成家,把工作单位看成家,乃至,把学校也看成家。
(联想到此次疫情中,中国社会流行的“管好自己,不给国家添麻烦”的口号,可见,中国人家、国不分,以家代国,以国领家的观念,含混到了何种程度)
中国人,哪里都能当成家,但似乎又哪里都没有真正的家。
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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