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琼:人间烟火/母亲厨艺的密码,我某天突然无师自通地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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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食物是肉身的根基,那些在烟火中为我们烹饪美食的人,是我们的父母是我们的神祗。神在人间行走的岁月,把烟火带到我们的生命,神出走的岁月,烟火封存,只等某一些恰当的时候,通过某些暗喻或者密码,把封印重启,神,重新降临人间。
人间烟火
肖 琼
从双凤村回来,提着半袋子的槐花。槐树在山坡上高高耸立,洁白的槐花一串串垂落,像一只只张开翅膀的鸟,盘旋着,翱翔着,从枝头飞入我的怀中。山路在蜿蜒,四月的风,带着花的清香。我的胸膛灼热,紧紧拥抱着槐花,尽情的展开回忆的翅膀。
小时候曾经步行去外婆家,三十里路,沿着蜿蜒的铁轨走,十岁的我也并不会害怕。铁轨的两边长着高高低低的洋槐,四月的风袭来,鼻端都是槐花的清香。童年时母亲说要给我做槐花饼,童年的物质其实是很匮乏的,即便精明能干如母亲,面对乳燕一样时常吧唧着嘴的孩子,其实还是犯愁的。80年代初,父亲在外地办工厂,母亲一个人做着皮衣加工的生意,一个人张罗好了三层楼的新房子,还一个人种了几亩田和十几亩地。那个年代,餐桌上的吃食不过是坛子里的腌菜,田里的时蔬。每晚母亲把我们三姊妹叫上饭桌吃饭,弟弟年幼,看到又是腌菜,嘴一撅,头一扭,脑壳对着餐桌,趴在凳子上不起来了。我和哥哥悻悻然,已经懂得一蔬一食的不易,并不敢多言,只默默的无精打采的扒拉着碗里的饭粒。
其实母亲手艺极好,她做的腌豆角,在锅里炒着,门外的行人十个有九个要探头来望,咽一口口水,赞一声:“好香!”过年过节,没有好物走亲戚,这些腌豆角却是个个都爱的。虽然农村人个个都做,但谁家的都没有我家的香。母亲曾经告诉过我,选豆角很关键,一定要嫩嫩的脆脆的,用开水烫变色了即取出晾干,抹盐揉一揉,稍微晒干水汽切碎就入坛子密封保存。密封的时候要放入蒜蓉和剁辣椒,不放蒜蓉的腌豆角不香。但是再香的菜,一年到头天天吃,就有吃厌的时候,何况是三个馋肉的孩子。母亲便想尽办法改善我们的伙食,偶尔跑入家里的老鼠就成了母亲的目标。每次半夜里橱柜响,母亲就会把我和哥哥从床上叫起来,操着棍子帮她打老鼠。那鼠肥硕,山边老鼠又多,三个人拦截围堵,总有一两只死于棍棒之下。母亲会把它们剥皮洗净,去除内脏头脚,只剩下二两到半斤肉,切碎了爆炒给我们吃。打死了老鼠母亲其实并不声张,只在餐桌前哄我们说是买了猪肉,我们信以为真,兴高采烈的夹起来吃,然总觉得味道怪异。看母亲自己一筷子也不吃,连连催促母亲尝尝,母亲因为亲手烹饪,心里大概是有阴影,又或者是觉得肉太少,只吃了一筷子就再也不吃。我看母亲脸色怪异,想到味道和猪肉不同,终究是猜出这肉不一样。母亲在我的连声追问下终于悄声告诉我来历,只不准告诉哥哥弟弟听。
但即便是让我心里膈应不已的老鼠肉,其实也是不常能吃到的。更多的,母亲会做野菜改善我们的吃食。
春天的时候,万物生长,孩子们的餐桌也和季候一样,日渐丰盈。过年以后,或许有了点余钱买一两斤肉,每次炒菜放一点点,可以吃一两天。荠菜肥嫩肥嫩的,但其实没有肉炒着不好吃。我后来吃过的荠菜最好吃的吃法是家里开始富裕以后,母亲做了荠菜火锅招待客人,火锅是木炭铁锅,中间一个木炭灶,中间伸出来环形的锅,炖了去掉了腥味的羊肉汤,放入爆炒出香味的火锅底料、姜蒜和萝卜,煨上四五十分钟,汤液翻滚的时候放入荠菜烫一把,是十分鲜美可口的。只是荠菜也不常能采到,我吃过两回,后来很多年一直没有吃到,以至于一口荠菜火锅居然成了心里的结,在母亲故后想念她的时候,在长沙房间的阳台,买土买荠菜种子买花盆,竟然种了一阳台的荠菜。
臭叶菜也是我经常吃到的,母亲后来查了查,说其实那叫板蓝根,是一味很好的药。臭叶菜的嫩芽一小点,也是开水烫过后取出晾干,挤去水分,下油锅把蒜蓉煸香,再放入辣椒和黄豆豉,翻炒出香味,再倒入晾干水分的臭叶菜嫩芽,翻炒几圈,出锅前撒入盐花即可。但对比臭叶菜,我更爱吃辣椒叶,那个味道有青涩的香味。红薯叶是后来城里人的美食,但那种年代,红薯叶是猪吃的。我们人倒是不常吃。而后来大家爱吃的花生芽,玉米芽,豆芽,在那种年代其实也是不常有的。种子精贵着呢,怎么可能舍得去吃芽。只有野生的椿芽,春天的小笋是免费的,小笋漫山遍野的,随便扯一扯,就可以吃一餐。小笋炒鸡蛋,是孩子们的最爱,但其实鸡蛋也是不常有吃的。最美味的还属蘑菇和雷公菌。雨后新晴的闷热天气里,雷公菌和蘑菇喝饱了水,吹气球似的膨胀起来,在松林下草地间星星点点的密布着,让母亲的眼睛闪闪发亮,也让孩子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是大自然的宝藏,只等合适的时机,密码锁开启,寻宝的人们一个个激动不已,乐此不疲。
雷公菌可以开汤,放一点肉末,姜米和葱花。但大家最喜欢的吃法是酸辣雷公菌,用酸菜切末,蒜蓉姜米辣椒米煸香,放入雷公菌,酸菜,或许有点肉末,翻炒后撒入盐花,葱花,倒入一点点水,好让盐融化,均匀的沾在我们的菜上。出锅前的一口水,可以使菜更入味些。不过我成年后更喜欢炒雷公菌的时候加入一点云南的韭菜花酱,味道咸鲜辣,很过瘾,是比酸辣雷公菌更好吃一些。可惜母亲竟然不能吃到。父亲是很爱吃雷公菌的,但母亲以前总是抱怨说越忙的时候父亲越要添乱,买这么难洗的菜。可是每次看着父亲孩子吃得欢,她又每每一边抱怨一边眉开眼笑的继续操持忙碌。
蘑菇开汤是最美味不过的了。当然,适合开汤的蘑菇其实就那么几种,绿豆菌,蔊菜菌,丁香菇,伞把菇。伞把菇是最鲜美不过的了。但其实我怀疑它们学名并不叫这些个名字,只不过绿豆菌是长绿豆的时候生长的,蔊菜菌也许是长在蔊菜地里而已。伞把菇形似一把撑开的大伞。乡下事物的名字其实并不是那么严谨的,很多时候只为了达意好记,并不会有谁认真的追索学名,只不过是通行于乡间的一种符号,和结绳记事一样便捷而古老。这是独属于乡村的某一地的暗语,和那些微渺的乡野生物一样,不经意的镌刻进我们的记忆我们的骨髓,并伴随我们传播四方。
乡间的点心其实还是很多的,冬瓜糖,柚子糖,盐姜,甘草豆豉,橘皮、麦芽糖、爆米花……几乎都是孩子们的美食。我小时候就很爱吃冬瓜糖,看着半透明的,沾惹着白色的糖霜,咬一口,又酥又甜。冬瓜糖的记忆总是和外婆有关。外婆的孙子孙女多,大舅舅就生了七个女儿,二舅舅家两个表哥,姨妈家也有三个表哥表姐,所以在姊妹们的排序里,我是排十二的,下面还有一溜的十个弟弟妹妹。我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但我心里外婆总是偏宠我一些,因为每次去,她总会用那双枯瘦的手,抖抖索索打开柜子,从蓝色印花布的帕子里摸出几颗冬瓜糖,数了又数,再悄悄塞入我手掌心,并叮嘱我小心吃,不要让姐妹们看到,因为东西实在太少,分不来。我从小是个娘不宠的,所以一点冬瓜糖,就成了我童年格外甜蜜的回忆,饱含着外婆浓浓的爱。
童年判别一个人是否爱自己,是很简单的,给我们吃的,肯定是深爱我们的,因为那是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人间烟火里的爱,是食物,是很实际的喂养我们的胃,滋养我们的身心。
母亲对于这一口吃食,总是有着十二分的虔诚。她总是如一个艺术家一样,要把餐桌上折腾出花来。最早的革新是餐具,九十年代,我们已经从用大碗装菜改为用碟子,据说大餐馆都是如此。我和弟弟至今保留除了汤菜其余都喜欢用碟子装的习惯,就来源于母亲。其次是做菜,母亲每次从餐馆吃饭回来,都会在家尝试着做出一模一样的菜式来。比如蒸蛋与肉饼,她会摆出太极的图案来,两边都是肉饼,但肉饼中间用蔬菜装点的S形,一边肉饼上还有金黄的蛋黄,一边是圆圆的蛋白,都嵌入肉饼中间。土豆惯例是醋溜土豆丝,但也做过土豆泥,土豆粉,土豆饼。那时其实没有料理机,一个土豆饼要用刨刀削片后碾碎放入水中沉淀出淀粉,再和土豆渣肉末一起团成团子压扁再油炸。非常的耗时的一个菜,但母亲乐此不疲,有十二万分的耐心。她还讲究个吉祥,客人来了总是荤素搭配合理,六个碗八个碗或者十个碗,取六六大顺,四季发财,十全十美之意。还务必要讲究色香味形俱全。颜色搭配得当能更好的勾起人的食欲,她这样教我。她还爱依据节气做出应节的菜,如清明了就做清明团子,青蒿粑粑,春分时节也会做水牛草粑粑(学名鼠曲草,燕子花)。栀子花开的时候,她会拿栀子花焯水炒给我们吃。她当过赤脚医生,所以对中草药及野菜有着本能的喜爱。
每年过年,作为家族的当家妇女,是十分劳累又十分虔诚的。饭桌上总是会有十个碗,取十全十美之意。餐桌上传统的会有年羹肉,全鸡,全鱼,先祭祖再上桌子,让祖宗保佑我们来年平顺安康。过年的宴请会从初一到十五,一直进行下去。家有能干的主妇,这家的客人总是会特别多一些。而每个母亲,这时候都是食神在人间的使者,把自己埋没到烟火里去,催生出香喷喷的饭菜,喂养我们的身体。
母亲炒菜和大厨一样,配料比较重,尤其是蒜用得比较足。我从小是不吃蒜的,严重的时候口里有一点蒜味都要呕吐。同样,我也不吃葱,还不吃韭菜不吃香菜。一切的香料对于我都是折磨,这让我的母亲烦恼不已,好说歹说也无法更改我这一习惯,往往就恼怒的责骂我,因为我总要把她放在菜里的葱蒜一粒一粒的挑拣得干干净净,才肯下筷子勉强吃上几口。但很奇怪的是母亲故后,我竟然终于学会了吃蒜和香菜,并且奇怪的是我自己炒菜,也开始和母亲一样,爱先放上一大把蒜蓉。我家里的独瓣蒜是一箱一箱买的。蒜蓉蒸扇贝,蒜香排骨,蒜蓉焖金针菇基围虾……都是需要大量蒜蓉的菜。三十年不吃蒜的我,在某一个很想念母亲的夜里,突然夹了一筷子蒜,以为自己会呕吐,然而没有。炸香的蒜,一点点粉糯,十分的香,让人回味。当然,我至今也只吃炸香的蒜和蒸熟的蒜,还有酸坛子里的泡蒜,别的依然是不吃的。蒜,是母亲的最爱,是她厨艺的密码,而我某天突然无师自通的开启了这道密码,在蒜里,在一粥一饭间,寻觅到了母亲的遗留的痕迹。我想,烟火中的爱,是朴实的,食物供给我们肉身必需的能量,是我们生命的基石,而在烟火间供给我们吃食的父母,是我们生命里的神祗。神在人间行走的岁月,把烟火带到我们的生命,神出走的岁月,烟火封存,只等某一些恰当的时候,通过某些暗喻或者密码,把封印重启,神,重新回到人间。
我从小对植物有着异样的痴迷,现在想想,也是来源于母亲。我曾附耳听过竹子的声音,竹子是有声音的,窸窸窣窣,像是有虫子在里边爬,但砍下一根切断了来看,里边往往什么都没有。而我因为听过竹子的低语,便对万物抱着一种天然的敬畏。人是万物之灵,植物也是,它们与人和谐的存在于世间。我又总喜欢做野菜吃,总觉得野菜集结着更多山间日月的精华与灵气。这个,肯定也是来源于母亲。生命基因是很神奇的一件事,烙印在我们的身体里,不经意的一点触动,就开启了时空之门,让我们通过万事万物,通过这人间烟火,感受到另一种相似的基因。母亲是个很热爱生活很富有艺术气息通达而长袖善舞的女人,她教了黄姨一道炒鸡,后来黄姨在邵阳桃花洞开了个阿庆嫂饭庄,这道炒鸡成了她的招牌菜,因这道菜开车远来的人络绎不绝,客似云集。父亲曾作为县里的优秀科技工作者上了电视台的专访,但专访到了最后,电台花了三十分钟报道我的母亲和她超凡的厨艺。是啊,一个肯对食物虔诚的像对艺术品一样的人,一个对朋友热情亲切不厌其烦的人,一个带动起村里的皮衣加工行业的人,她无疑是让众人都喜爱的,我时常觉得自己性子清冷处世天真不像她。在她在人间行走的岁月里,我每每行为总是和她相左的,比如对待葱蒜,比如母亲爱花,更爱蔬菜,我小时候总和她抢地盘。我是花痴,对于花,痴迷到了食之寝之居之不可无花的地步。花之寝,我睡的枕头就是野菊花枕头。居有花,当然是居处种满了花。花之食,我就吃过栀子花,莲花,玫瑰花,燕子草花,南瓜花,桂花莲藕,木槿肉汤。唯独没有吃过槐花。
母亲说给我做槐花饼,她却一直没做,她欠了我的槐花饼,一欠很多年,并且将永远的欠下去了。今年清明,大舅奶故去,表叔说以后谁来为他做饭?我想,其实,富有的表叔是绝对不缺少人做饭的,但是出自母亲之手的饱含着爱的美食,却只能是我们人生的绝响。那些在烟火中用爱煨热美食的人,是我们心中的神明,神将烟火与温暖烙印进我的生命,我也将将烟火与温暖烙印进孩子的生命,在人间烟火里,在一粥一饭间,我们将以独特的方式证明,神,依然在人间!
【作者简介】肖琼,土建工程师,钢筋混凝土丛林里的叛逆者。好美摄,好美食,好美文。喜欢游走于山水间,采撷每一缕霞光,织就自己梦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