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娟:爱者大苦恼,憎者小欢喜
爱者大苦恼,憎者小欢喜
周淑娟
秋阳灿烂,气温宜人。不用上班的日子,我暗自揣摩得失成败与生死荣辱——那些我不愿意说别人也不愿意听的人事。半梦半醒中,先是闪过对世情极力暴露却对世人满怀慈悲的《金瓶梅》,接着出现的就是名为替闺阁女子立传实则须臾不离须眉宝玉的《红楼梦》。想到宝玉,自然也就想到了死亡。
“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挂碍。”鲁迅先生在《集外集拾遗补编》中的这句话深得我心。细细想去,真的是爱者大苦恼,憎者小欢喜。
“我常常戏说,大观园中人死在八十回中的都是大有福分。如晴雯临死时,写得何等凄怆缠绵,令人掩卷不忍卒读;秦氏死得何等闪烁,令人疑虑猜详;尤二姐之死惨;尤三姐之死烈;金钏之死,惨而且烈。这些结局,真是圆满之至,无可遗憾,真可谓狮子搏兔一笔不苟的。在八十回中未死的人,便大大倒霉了,在后四十回中,被高氏写得牛鬼蛇神不堪之至。即如黛玉之死,也是不脱窠臼,一味肉麻而已。宝钗嫁后,也成为一个庸劣的中国妇人。钗黛尚且如此,其余诸人更不消说得了。”俞平伯先生的这段话,重在探讨《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优劣。在这些文字的间隙里,我试图寻找宝玉的身影:宝玉,你是这些惨烈死亡的见证人、亲历者吗?
诚如鲁迅先生和俞平伯先生所言,宝玉确实看到了很多死亡。我发现,宝玉的“看”却不是亲眼所见,更没有临尸一恸的经历,他对死亡,是感知,是知晓。他和死亡挨得很近,却隔着审美这个距离,隔着时空这个距离,没有见到死亡本身的惨烈之状。
尤二姐吞金、尤三姐自刎、金钏儿跳井、鸳鸯殉主,这样的“猝死”使她们留在宝玉记忆里的容颜依旧明媚鲜妍。秦可卿、贾母、凤姐、晴雯虽是病死,可那肉身也没到惨不忍睹的地步。而其他人的死亡,要么隔着时间距离,要么隔着空间距离——作者不忍心他的男主人公亲历那些痛苦万状,更不忍心他的读者眼见宝玉苦痛万分——宝玉不在死亡现场。
亲戚秦氏姐弟之死、红楼二尤之死且不说,哥哥贾珠、姐姐元春之死也不提,挚爱黛玉之死是宝玉不得不面对的剧痛。
金钏儿死了,他到井台上焚香怀缅;晴雯死了,他写了篇诔文祭奠。宝玉的两次祭奠,黛玉都有说法,宝玉的反应也不一样,一次发呆,一次脸红。
晴雯死了,一向不喜欢读书写字的宝玉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洋洋洒洒。宝玉没能到晴雯的灵前祭奠,便来到芙蓉花前抒发自己的“凄惨酸楚”。读毕诔文,却见黛玉从芙蓉花里走出来,满面含笑地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听了黛玉的话,宝玉不觉“红了脸”。随后,两人热烈地讨论起给晴雯的祭文,宝玉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黛玉本来冰雪聪明,女孩子的第六感觉又敏锐,她已经从宝玉的祭文里隐约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因此一反常态,不再和宝玉理论文章的好坏,也不在乎宝玉的话是否造次。黛玉感受到了命运的玄机,宝玉也已经认定黛玉是可以“同死同归”的。黛玉没能和宝玉“同死同归”,很快魂归离恨天。
祭奠金钏儿,黛玉借《荆钗记》说事:“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作什么!俗话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黛玉对宝钗说的话,弄得宝玉竟“发起呆”来。
“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黛玉的俏皮话还在宝玉的耳边回响,曾经一起祭奠别人的女孩子却成了被祭奠的人。“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葬花的黛玉,最终是否找到了“香丘”?
金钏儿死了,宝玉跑大老远郑重地去焚香;晴雯死了,宝玉饱含深情沉痛地写下诔文。黛玉这样相知相爱的人死了,宝玉却写不出诔文,也未能灵堂一哭。宝玉不给黛玉写祭文,唱挽歌,也许正契合黛玉的心思。
人,固有一死。有的以赴死的勇气求生,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的反其道而行,坚持“好死不如赖活着”。黛玉,真的是宁为“玉”碎的女子,她在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中完成了自己的升华。死亡,对黛玉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我读《红楼梦》的视角和别人不同,我看黛玉的眼光也和别人不一样,人们热衷议论的是她爱情婚姻的悲剧,我看重的却是她诗性人生的喜悦:她的诗作点亮了她的人生,那是光芒,更是锋芒。她的冰清玉洁、诗魂词魄,是我们的“理想国”。她的爱情绝唱、生命挽歌,是我们的“滑铁卢”。
桃花落了,宝玉想把落花撒到水里,黛玉坚持埋到花冢。宝玉总是从女子那里得到领悟,比如从龄官那里懂得情缘各有分定,而植物的凋落又给予宝玉启迪——生死存亡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如果说黛玉为的是质本洁来还洁去,那么宝玉最终看到的便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注定了《红楼梦》和大团圆无缘。
周淑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徐州市作协副主席,第八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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