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内含光》:情伤如何完成哀悼?
《暖暖内含光》:情伤如何完成哀悼?
张涛
精神分析的核心工作之一就是哀悼过往的创伤或者过往的无法实现的幻想,在这一哀悼中重新认识自己,并且成长。而豆瓣高分电影《暖暖内含光》(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就是关于哀悼和成长的一部令人反省的电影,尤其对相恋的人来说,非常值得一看。
电影原名字面意思是无尘心灵之永光。
电影从两个相恋的爱人开始,Joel(乔伊)是一个怯懦,敏感,平庸的三点一线生活的普通男人,然而,在影片开头,忧郁的他在站台等着,看到下面一辆快要启动到另一地方的火车。他突然决定翘班,冲入这辆不是他目的地的火车箱。 冲到一个海滩边上,但是自卑的他错过了路过的行人,没有认识新的人,独自回到酒店。2002年,在一个纽约蒙塔克海滩的聚会上,他与染着蓝发(暗示未来这段关系中持续的抑郁色彩?)的年轻女性克莱Clementine相遇了,这个名字是小柑橘的意思:后来成为他对她的昵称。
Clementine是个热爱生活,并且非常冲动,带有激情的女性,她让男主忘掉上班,立马跟他赶车去一个冰冻河流看星空,这是非常美好的记忆。
不久,两人又在书店里偶遇,因此开始了交往。从2003年下半年开始,两人的关系从甜蜜转向恶化。
2004年初的某一天,他们大吵了一架以后,克莱找到了一家叫Lacuna的公司(这个单词在拉丁语中是凹陷、缺口的意思),要求他们从自己的记忆里将乔伊彻底抹去。
乔伊发现了这件事以后大怒,因为克莱已经忘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于是他决定也去做这个手术,将克莱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这时正好是2004年情人节前夕。
不过,这个神奇的故事的开始,如同精神分析的开始。痛苦的恋人在分析过程中试图忘记另一个人,然而,越是试图忘记,记忆就会以每秒的点滴出现,痛苦的正是那些美妙的过往。过去的美好变成今天的痛苦。
在精神分析的经验中,在哀悼的过程中,离开的人们一直萦绕在患者的心头,但每当想起他们,患者们的一些强烈的感情就会变成一种恐惧感。像逛商店、逛公园、看电影或在城市的某些地方这样的日常行为会突然变得难以置信的痛苦。我们去的每一个地方,即使是最熟悉的地方,都会唤起我们与所爱之人在一起时的记忆。如果在超市购物或者和伴侣一起逛街从来都不是非常特别的经历,那么现在这样做就会变得很痛苦。离开的人制造了情感的真空,造成我们习惯的快乐投注的失败。
这个恋人希望这个Lacuna诊所如同分析者之于分析家的请求那样,希望消除这些记忆,或者说让这些记忆安息——真正的丧失,是不再渴望、不再去爱(我们目前暂且这么表述)。
不过,乔伊在手术过程中,按着从近到远的时间顺序,乔伊记忆中与克莱有关的往事一件件被删除。随着往事重现,乔伊逐渐发现,他与克莱之间毕竟还是有过快乐的时光的。他于是后悔了,想把克莱保留在自己的记忆里,让手术进程停下来。但是为时已晚,此时他无法中断手术,他完全是活在自己的意识当中。于是,乔伊只好设法自己制造干扰:这里感知觉或者意志力如何在梦中和外界互动,相互干扰,导演进行了一定的演绎。这表明,已然无法回头:如同分析者在噩梦中的处境,他希望醒来,却无法醒来,梦境,甚至睡眠本身成为应该逃离的对象。当然,分析者可能失眠,可能希望惊醒。
但电影的设定于此不同,乔伊没有选择,在这些失败后,乔伊就尝试带着克莱藏到机器不能发现的记忆深处,以期逃过被删除的命运。
弗洛伊德在《哀悼》论文中的论点正好在于:忧郁者所维系的伴侣就是他的目标。他把对别人的责备转为对自己的责备。这样,在现实中把一切怪罪于恋人,在丧失之后,乔伊一次次发现他们的争吵中对方也有说的对的时候,在此前他只是为了争吵,为了胜利,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也一次次让对方成为自己幻想中的那个人物。例如,会偷情,会随意跟人上床。
这一次,在无法控制的非意识状态下,自己和自己的克莱的表象(梦中的克莱是橙色的,代表着乔伊命名下的克莱,是他的克莱,)终于达成一致,一起逃走,逃去记忆无法追溯的地方,因此,这个希望留住对象的欲望,变成了追溯自己历史的动力。
他们一次次来到更早的关系中,例如,乔伊回到了自慰的时候,回到了躲在饭桌下看着一个穿着性感的年轻阿姨的样子,克莱被具象为这个阿姨(作为移置的形象),又或者自己被其他小孩子威逼着要杀死一只白色的鸟时,一个小姐姐帮助他离开(也是具象为克莱)。早年的这些记忆正决定着未来他与克莱关系中的自卑,被动,觉得后者会跟其他男人上床的怀疑。这是一次彻底的反思过程,荣格会说时和阿尼玛一起探索并且找回自性的过程,拉康会说是异性大他者驱动主体的欲望,最终被划了杠,彻底丢弃,不再去保留这个对象的记忆。
然而,精神分析中的真正遗忘,乃是情感的部分消散,记忆和意义被重新组织,开启了自身新的契机,在这个电影中正好相反,记忆本身的抹除,情感和享乐却没有耗竭。
电影中的删除机制如同那个医生所言,抹除记忆,情感的投资会重新分配,如同一次大醉,不会受伤。然而,后面表明,克莱、乔伊、那个小护士,还有这个医生,都没有真正遗忘,真正完成哀悼。他们仍然跟随“无意识”虽然没有了对方的表象,却不明原因地来到了情感导向的位置:实在仍然在驱动着。
如同没有这样的神奇的抹除记忆的机器,真实的忧郁如何被实在驱动的呢?
作家琼·迪迪昂在其丈夫约翰·格雷戈里·邓恩死后所做的一个梦中清楚地看到这个过程。她和她的丈夫正飞往檀香山,并在圣莫尼卡机场与许多人会合。派拉蒙电影公司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飞机,制片助理正在分发登机牌。她上了飞机,但出现了混乱。没有约翰的踪迹。她担心他的登机牌有问题,于是决定离开飞机,在车里等他。在等待的时候,她意识到飞机正在一架接一架地起飞。最后,她独自站在停机坪上。她在梦中首先想到的是愤怒:约翰已经独自登上了飞机。但第二个想法转移了愤怒:派拉蒙对他们不够关心没把他们一起送上飞机。
在这个梦的结尾,感情的分割很好地显示了对死亡的愤怒是如何不容易地指向一个已经离去的人。它寻找另一个出口,另一个目标来取代自己。我们把愤怒从我们所爱的人身上转移开。实在的死头,投资到能指身上,驱动了自己被抛弃的梦境。为什么被抛弃,为什么丢下自己,就是来访者们不断追问的命运难题。
回到上述电影中,里面的表现是,无论如何,尽管乔伊拼命的努力,但是他所有的关于克莱的记忆还是被抹去了。于是,在2004年的情人节,他怀着一种难以解释的愿望,仍旧重新来到了最初相遇并且在最后删除克莱的表象那一刻约定的蒙塔克海滩,而且他遇见了同样因此而来的克莱。但是,他们都已经认不出对方了。
幸运的是,Lacuna公司的一名护士发现她的记忆也曾被偷偷抹去过,一怒之下将手术者的资料都寄还给了本人。因此,乔伊和克莱都拿到了他们手术之前的自述录音带。他们终于明白发生过什么了。克莱感到以前的不快可能无法避免,想要离开刚刚重新认识的乔伊。乔伊跟着她来到走廊里,要求她等一下。克莱告诉乔伊,他们两人可能是无法成功的。乔伊耸耸肩膀,只说了一声“OK”,那语调好像是他接受这种事实,但是仍然希望去经历它。
克莱也有同样的感受,于是他们两个一起尴尬的笑了,同时心中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到他们的关系可能会有转机。他们都能够从完全不同的方式,而不是从自己的角度去看待对方,去争论输赢。
我们并没有说,差异并没有结束,争吵仍将继续,然而,经历让他们不再为幻想而争,在圣状上变得能为他人考虑。这是Lacan意义上的真正的Lac(u)na:女人是男人的圣状。
(部分内容引自王婧翻译的《新的黑色 》一书)
作者简介:巴黎第八大学精神分析学博士,欧洲组织间联盟的精神分析家,现在在成都独立执业,pollus@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