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泡尿的威风
上卷 第五十四回 第四节:
【原文】
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预备去了.这里宝玉刚转过来,只见两个媳妇子迎面来了,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你大呼小叫,仔细唬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了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笑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一点头,迈步就走.麝月二人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来至园门.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ōu )子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沤了,跟进宝玉来.
【端木持易见解】
红楼梦,有时候会给人一种特别啰嗦,特别琐屑,特别没意思的感觉。比如这一节,粗读的时候,我就是这种感觉。但是读了几十遍以后,慢慢的,发现一些不一般来,这个时候,就得到一种惊喜。譬如沙漠,你要是只看沙,到处都是,有啥意思嘛。然而到了夜里,你只要一抬头,沙漠的好处就出来了,满天星斗,别提多美了。读红楼梦,这种感觉非常有意思。
这一节粗看没什么奇特的故事,也没有什么大事,更没有什么惊喜,淡的很。如果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宝玉尿了一泡尿,然后洗了一次手。你看,有啥意思吗?
然则大家注意了,这一泡尿可不一般,请听我细说,说完你就不得不服,这尿如何不一般了。
第一,随时随地地小便;同学们,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个“随时随地”?
第二,小便的时候,回避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丫头转过脸,其他婆子等还不能说话,免得惊着了;
第三,尿尿的同时,小丫头要去备开水,准确的说是温水,不能冷,不能热;还得准备“沤子”,就是现在的护手霜。
一泡尿仿佛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严阵以待,你们说,这泡尿气势、规模、排场如何?厉害不厉害呢?
为了写好这一泡尿,作者煞费苦心啊,怎么个费心呢?
特别安排了一个狠角色,那就是秋纹。
很多人看这一节的时候,都说是为写秋纹的。
实际上,在我看来,恰恰是用秋纹来间接表现这一泡尿的。秋纹是配角,主角也不是宝玉,而是这泡尿。
怎么通过秋纹来间接反映这泡尿呢?
第一,秋纹交代“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这间接说明,这尿得讲究,得仔细,事关重大,马虎不得。虽然是玩笑,是夸张,但非常说明问题。尿尿是大事儿。
第二,“两个媳妇子迎面来了,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你大呼小叫,仔细唬着罢。”这间接说明尿尿是大事儿,绝对不能受到干扰。
第三,小丫头搞的水有点凉,秋纹故意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通过骂小丫头,间接反映了尿尿之后洗手是大事儿,绝对不能马虎。
第四,婆子本是给贾母打的开水,也被秋纹不客气的怼了一顿,抢过来洗手,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她还批评人家说:“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
通过秋纹的威猛表现,有没有周星驰戏剧的效果呢?一泡尿,她能上升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高度。究竟是说秋纹霸道呢?还是说这泡尿重要呢?
结论是这泡尿重要。
否则的话,秋纹怎么能不要命的孟浪呢?
为了更加充分表现秋纹的气势,中间还特效插播了秋纹怼金花娘娘的话:“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根本不把贾母、王夫人、金鸳鸯、花袭人等等放在眼里。除了语言,还加了特效动作:“忙胡乱掷了盒盖”。秋纹这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目空一切的气势,你们感觉到了吗?
看明白这一点,我笑了。
为什么我笑了呢?
戏剧效果我读出来了,对不对?
这一泡尿,惊天地,泣鬼神,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
你们想啊,一泡尿都能如此威猛,如此气势,如果伟大,如此正确,如此光荣,其他还有啥不能的呢?我想那一定是万能的了。
有人说秋纹拿大,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奴性十足……,然而,我认为那不重要。你批评秋纹有什么意义呢?他不过是豹子身上的“花纹”罢了。袭人不是借宝玉的人发力吗?晴雯,不是借太阳才有辉煌吗?麝月,不是借太阳才发光吗?也就是说,四大丫头,四小丫头,或者什么四个嬷嬷,四个婆婆等等,他们不都是借主子的威力才发飙的吗?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我们好多人,不敢批评主子,只敢“清君侧”,骂“汉奸”,打“落水狗”,你们就算是真英雄,真豪杰了?依我看,真是得好好撒泡尿照照自己才好呢!
如果你们谁真有尿性,那就应该有“怒向刀丛觅小诗”的勇气,不尿一切随时随地往别人头上大小便的霸权主子!
你们要是明白人,就应该“耽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单挑秋纹的不是,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对不对?
我不骂秋纹。虽然遍地都是秋纹,秋纹甚至越来越多。但我还是担待她们!
这就是我曹雪芹的胸襟,我就是这个尿性,站直了尿,绝不蹲着,也不怕你们惊着,也不怕惊着你们,更不怕惊着那些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