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断了 | 韩乾昌

那年初春,赶回去时,舅爷已安卧一捧麦草之上。多少具体,陡转虚妄。无边落寞搡我出门而去;又被什么导引,走向暌违多年的河湾。河湾里曾发生的事,轮番敷演。多少次,跟了表哥及一众伙伴,垒沙成坝,于河中洑水嬉闹;也曾偷偷跟着一个长辫子的黑脸姑娘,走出老远,直到无由的惆怅把她的身影淹没向前村深处。现在,捉手可寻的人事,倏忽不见。唯远方迷雾中,一星半点农人身影,在侍弄他们田里的事。一切都与我无关。

鹅绿已洇上高原,残冬负隅顽抗,仍有大块的黄裸露着,特等我、与我一道演出最后的诀别。蓦然心惊。河对岸,垄畔上一株山桃花,瞭得那么孤寂。我忍不住向她奔去。她的瘦还是惊动了我,但她的骄傲却不容我的怜悯。她招来我,却绝不许我靠近。只好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未经同意,隐约惶愧,想要删掉的,却被一种私心阻止,这背叛使我不忍面对她的珍重芳姿。转身离去时,瞥见边上一条草径蜿蜒,直达一座荒丘,丘顶杵了一爿青砖瓦舍,显然,是一座小小庙宇无疑。因着同样的单薄,我向那庙探去,及至门前,门却上锁,唯一杆黄底红边的三角旗,迎风颤抖,摩挲越墙而出的柏枝。那一刻,我决定四处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每道畦垄、每块梯田,似乎都有一去的理由。走着时,回头处,足迹杳渺,只眼前踩破的地皮新鲜。情知只要一阵风来,便了无踪迹,可我是如此想亲近每一块土地;想象自己是一枚印章,每经一处,都留下些许信息,为我将来的灵魂留下指引。当捉住这样的念头,才恍然发觉,是担心这里大约要最后一次容我了。或许这一去,再无理由回来。仅剩一点希望是,舅奶尚在人世,可若干年后……谁能预料。

不知许久。只记得跟刚破土的油菜聊了一会儿天;与小心翼翼扒望的荠荠菜对视一回,又向坡顶的苜蓿芽儿眨眨眼,还看见一坨老实憨厚的“鸡腿腿”。

回转时,远方星星点点的农人已不见。心底有被遗弃的荒凉。到家吃饭,饭是熟悉又陌生的烩菜,一气吃下三碗。舅舅妗子们看着笑笑的,大家都不说话。

挖坟的人已忙碌一上午,我去送饭。他们围坐一圈,在刚返青的麦地边。我向舅爷的坟穴走去。坟穴几近完工,张望即将抚平一个人一生的洞口,忽然一种力,将我推下去,捉了铁锹,使劲挖土,又将挖出的土扬向地面,某一瞬,扬起的土似要将我掩埋;但还不够,还稀薄,我要更多的土。这时,一张挖坟人的脸,在空中与我相对。彼此陌生的眼,有种懂得。为防周遭窥破朦胧泪眼,我一跃而出。头也不回去了。

翌晨,望着被瓦屋围住四角的天空,我从此是一个没有舅爷的人了。麦地里却多出一团化不开的孤独。

午后,当满院的人例行公事,忙于派定他们各自的一种活计时,我打算继续走,走我前一天未曾走完的路。

这次方向相反,是舅爷家通往我老家的那条路。或者说,方向掉转,从路的那一头算起,是我走向舅爷家的路。

这五里路程,从记事起,跟不同人走过不知多少回。最早的记忆是跟母亲。那时我在母亲怀中。母亲包了她镶银丝边的绿头巾,一阵雪花膏的味道扑入口鼻,与母亲体温一起营造一种温暖。母亲跟她的伙伴说话,她的呼吸打在我发梢、我眉尖。我的路,由母亲替我走。后来,或是一家人一起,或是我俩兄弟,又或者跟了村里人一起走。无论跟谁一起,他们自有他们的目的,而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去看舅爷舅奶。那五里路被我的记忆多次安排,终于有了特定秩序。每见一棵树,或是一盘嵌进路边墙上的碌碡,就是向舅爷更近一步。如此,五里路变得不再那么漫长。而那树与那碌碡,也默契似的,竟守在那里多年不曾挪动一步。但有时,五里路仍仿佛万水千山。那是母亲生病以后,每次回娘家,都是于她的考验。一次雪后,母亲忽然想娘家,就由父亲搀扶她,我们三人上路。我偏偏不省心,路上犟嘴,惹母亲生气,母亲要打我,偏撵不上,只好任我在前面做出气她的动作。某一刻,母亲看着我的鬼脸却噗嗤一下笑了。也许是娘家近在眼前,使她消气吧。母亲笑了,我却难过起来,后悔自责得要命,便半作怪半认真的,用脚把路上的雪往旁边扫去,母亲循我扫出的痕迹,走得稳了;直到脖颈冒汗,我才原谅自己。那时,就想到这路的可恶,倘若两架山之间有座桥多好,可以拉着架子车带母亲回娘家。但正如那时的幻想,被对面迎着的舅奶望断,此刻我的眼前,那条路却消失了。而眼前矗立着的,是一家挨一家的院墙。多年未走的小路,竟被人安家坐院,占去了。我努力张望,仍拼凑不出原来模样。曾以为永远走不断、走不出的一条小路,就这么消失在世上。不知道,当年等我的树,还有那个碌碡,它们还在原地吗?

办完舅爷丧事,回去时,车行在新开辟的大路上,一路沿河湾经过几个村落,很快又到石川,然后向龙山而去。就这样,又跟马关擦肩而过。

而马关,也有一条几十年来让我念念不忘的路呵。

那时,每到周末,都要穿过八杜沟,撇下庙湾,向鸭坪墚进发。到了鸭坪墚,二十里路程过去一半,剩下的是下坡路,可以任山风吹干额颅上的汗,一路唱着信天游或“村里的小芳”,向老家而去。有时是推着自行车至墚顶,然后飞身车上,吹起口哨往下杀奔。在老家待一天,想吃的饭倒因为四处胡逛耽搁了,而该打的架,却再次约好。那时的娱乐,除了打架就是学电视里打仗。时常脸上留下两道勋章,依依不舍向马关去,等汗蛰痛伤处,报仇的心没了,却开始想念。想着想着,就到鸭坪墚。鸭坪墚上有一大片杨树林,那时就可以坐在树荫下歇缓,就可以把一道河川几架山峁尽收眼底。草木疏落处,便是某个村庄。脚下庙湾里、八杜山,石板川,对面草湾、二坊、范家历历在目,尽可以排兵布阵,做一回将军。多少回也想,鸭坪墚上这片树林从哪来的,那些杨树怎么从来站得笔直,它们终年望向何方?

还没等到答案,就该下山了。下山时,早把老家的伙伴放一旁,又想着马关。想着马关四中的黑铁门、大操场、矮土墙,还有那条长年由修鞋的老王守住的街道。

那时,觉得世上有走不完的路。而这走不完的路,跟外边的世界无关。就只眼前这二十里,怕是要走一辈子了。一条路连着老家和马关,两边都有我的亲人。路是扁担,而鸭坪墚是一副肩膀。但这肩膀也并非总让人感到依靠,也曾有过伤心。

那年寒假结束,恰逢大雪天,跟我哥手提肩扛大袱小包,往马关赶。包袱里是爷爷奶奶拣选压实的洋芋、粉条,酸菜疙瘩等等老家土产。待走到鸭坪墚,我口中冒着白汽,头顶戴了冰凌帽,想捂一下毫无知觉的耳朵时,却找不见手。手连冻带勒早离了胳膊。放下手中的包袱,手却还是蜷着,仿佛碰一下就会像冰碴一样折断。塞进胳肢窝,感受不到热气,只好胡乱塞进裤腰,狼爪子一样切割自己的皮肉,指头才渐渐苏醒,而勒过包袱带子的位置,留下深深地沟痕,久久不散。当我忽然想哭时,我哥却猛地愤怒,掏出包袱里的酸菜疙瘩向地埂下扔去,边扔边大声咒骂,然而他的愤怒与咒骂,随即被风雪吞噬,连边上的杨树林都未曾到达,那树上残存的枯叶,唰啦唰啦,嘲笑一般。

我哥连扔几块酸菜疙瘩,被这行为艺术感染,我也照例捉住一块要扔,却被我哥一把打下。我从他眼中愤怒里,看出他的疼惜。那是爷爷奶奶带给儿子儿媳的,儿媳等着给儿子做馓饭哩……

一路下山,我心里恨这条路,发誓要走出大山,再不理它。可很快周末,又欢天喜地向那路上奔去了。

就这样,觉得脚下的路,永远走不完也走不出。走不完走不出无关乡愁,那时没有乡愁,只觉得当下的路,就是全世界所有的路。但命运总在不经意间向人的眼前铺开。谁想到,若干年后,我又踏上从马关向梁山的路。留待以后再说吧。如今我只想知道,那条从老家向马关的路,它怎么样了,是否如去我舅爷家那条路一样,早已被人遗忘。而鸭坪墚,以及墚上那片白杨林还在吗?如果不在,我将如何借以确认我的归程几何?渴了累了,到哪里去寻那一片荫凉?

当这么想时,多年后的我,早已走在他乡的路上几十年。他乡有着又宽又直的条条大路,而我思念的,却永远是老家那些崎岖陡峭的小路。那些小路,包括村与村之间、新郎迎娶新娘时,毛驴披红挂绿走过的土路,也包括我向自家地里送饭送水时走过的草径,还包括我跟伙伴们玩儿打仗游戏时,于林间塬上新踏出的足迹。

他乡条条大路,让我走远,从这头走向那头,中间记录我满目沧桑的生活。却不能给我指引。不像那时,老家弯弯曲曲的小路,从这头走去,另一头总有人等我。就如我走过无数次的鸭坪墚,一根扁担,两头都是牵挂,无论从哪头出发,抵达的都是家。

而今,走在他乡的路上。他乡路上风光旖旎,却常常迷路。而当我转身望家乡,家乡路已淹没草丛中。路一端被草占领,另一端担着的,便唯有乡愁。——

有些路,走着走着终于断了,家乡,终于成为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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