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群芳谱 | 人算不如天算
贾府有个管家叫林之孝,林之孝的老婆自然就是林之孝家的。林之孝俩口儿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却生了个好女儿林红玉。林红玉因为重了宝玉黛玉的玉,被改称了小红。这一改倒好,小红染了大红。因为她被大名鼎鼎的王熙凤给看上了。王熙凤看上小红不为别的,只因小红会说话。会说话的小红能把一堆话说成一堆花,把张奶奶王奶奶不会说成刘奶奶赵奶奶,一连串的奶奶比划下来,各是各的奶奶,分毫不差。王熙凤听了话,也乐开花,眼前这可不就是人才吗?于是没二话,毫不犹豫把小红收入麾下。人常言小红有才,但有才的小红能出头,还不得仰仗王熙凤这个伯乐识得千里马?
识得千里马不只是说王熙凤眼头亮,更是说她善于洞察人性。这可了不得。圣人不是曰过吗: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而这智与明的功夫可不定然来自书本,更来自人情练达。于是没读过书却人情练达的王熙凤,在管家任上,对下知人善任,侍上讨巧承欢。加上原本就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的禀赋,于是治理起贾家里里外外的事儿来,井井有条。也于是才有她此时如日中天的地位。一部红楼大书,敢跟贾母斗嘴的还有谁?唯有她王熙凤。
王熙凤深知贾母被众星捧月惯了,面儿上看来无限风光。但其实贾母心里可不那么想啊。高高在上固然是儿孙辈儿们一份儿孝敬,但也就是这孝敬把她给箍起来。而她又是个好玩儿的老太太。但好玩儿可不等于好蒙哄呀。况且老太太见多识广,活了七十多啥人啥事儿没经见过?所以这里头的分寸就不好难捏。但这里头这点子微妙难不住王熙凤。老太太说她是猴儿,她也就真敢在老太太头上耍猴。看热闹的只道那是因为王熙凤得宠的缘故,却不懂其中奥妙。情不知那是两个高手之间于意念里的太极推手。
若这个还不明白。咱再往后掰扯掰扯。后头贾家中空,不是越来越入不敷出吗?然后不就有了凤姐贾琏俩口儿与鸳鸯演出的一段儿双簧吗?但大家知道,王熙凤身边有个平儿是总钥匙,那鸳鸯可就是老太太的保险柜。老太太为保鸳鸯不被贾赦讨去做小老婆,不惜把自个儿大儿媳当众一顿数落,还连带着王夫人躺枪,可见她对鸳鸯的信任程度。要说未经贾母暗许,鸳鸯能跟凤姐俩口儿干那吃里扒外的勾当?简直鬼才信。
自家人暗里推手,这又为啥?
你看老太太一天天儿的四处乐呵,心里可是门儿清呀。贾家那点儿老底子,内囊都倾上来了。但她能怎样?她是这家族的旗帜也是门面啊。她要撑不住,就等于根基动摇了,那些依附于根基的枝枝蔓蔓不定得乱成啥。这可又是老太太与管家王熙凤的默契了。反过来你再看贾家最后一个中秋,那时王熙凤病倒,所陪者唯有一个东府的尤氏。而尤氏又是个老实人,讲个笑话吧,不热闹,反透着冷清。那时你就知道老太太内心的荒凉了。
但荒凉的不止老太太,还有王熙凤。或者可以说,王熙凤心里早就荒凉了。心里荒凉的王熙凤暗中早早儿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但这是后话。
现在,她还得一展她那不出世的才干。要不然怎么好叫王熙凤。
王熙凤的才干用得着我说吗?
当然不用。
王熙凤的才干数百年来被人说了不知几升几斗。我今儿呢,不过是试着拾点儿零零碎碎。
说到这儿,首先想到的就是王熙凤跟尤氏姊妹及贾珍父子那一场好戏。
结果明了。但过程值得说道。尤二姐的分量凤姐不是没有敁掇过的。就说靠山,可有东府尤氏这棵大树;资源呢,尤二姐长相不比王熙凤差;至于口碑,起码在下人那里尤二姐还更胜一筹。但这非关键,关键是贾琏已经连自家体己细软都交给尤二姐保管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是否死心以及对另一个女人是否衷心,就在这一点上了。这就意味着尤二姐将要威胁到凤姐的地位了。这就与之前的多姑娘及鲍二家的有本质不同。那俩,用贾琏与凤姐私房话说,无非是“改个样儿”,就是说馋猫换换口味。但这次这个不好对付,不能打打杀杀了之。于是,凤姐谋划上了。鉴于综合考量,整体策略更宜稳扎稳打。至于具体措施,可以围点打援、内部分化、各个击破、釜底抽薪、借刀杀人、乃至猫哭耗子等等。
首先得把尤二姐围起来,让她断绝与外界联系,同时制造舆论,占领道德高地。其次跟尤氏撕破脸闹一场,轻松瓦解东府势力联盟。再次对具体个人精确打击。于是尤二姐的靠山彻底失守。但这还不算凤姐高明处,她的高明在于釜底抽薪。适时把尤二姐从前诸般旧事透露给老太太。如此一来,使尤二姐进退失据,则自己进可攻退可守,于是使出借刀杀人一招简直可谓游刃有余。最后以一场猫哭耗子剧终而拉上大幕,赢得结果的同时把过程也粉饰得严丝合缝。
向来以为这是凤姐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大戏,可谓她演艺生涯巅峰之作。凤姐演得好固然是演技好的缘故,但此仅其一;其二是她把能算到的都算到了。除了那个侥幸漏网的张华。但这也是后话。
经此一役,再回头看,之前什么放高利贷啊、弄权谋私啊一类,简直信手拈来;更别说与多姑娘及鲍二家的两场,连过门儿都算不上。
唯独值得说道说道的,倒是那个倒霉鬼贾瑞的事儿。
对于贾瑞之死。向来使凤姐为人所诟病既多。观点无非是,无论怎么说,贾瑞总罪不至死。但凡事有个前因后果。这就有必要把之前扔下的话头弥过来。上次不是说到王熙凤心底荒凉吗。
这荒凉从哪儿来呢?
来自凤姐对秦氏的那次探视。那次俩人分别说了两句话。
凤姐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秦氏说道:“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
凤姐固然因境生情而物伤其类。但秦氏的话却大有深意。秦氏病着是事实,但这病却从命上来。而秦氏所谓命为何物,于贾府大概是几乎尽人皆知的秘密。使秦氏败于命者,无非个“淫”字。且这淫字里还加了一个“乱”字。这就难免不对凤姐有所触动。恰此时,贾瑞出现了。嬉皮笑脸的贾瑞让整个园子漾在淫与乱的交错中。而此刻尚沉浸在对闺蜜之病忧虑中的凤姐,焉能不于心底咬碎银牙。惩治贾瑞的念头便于当时莺莺燕燕里埋伏下了。而至于后来贾瑞仍不思悔改,屡屡纠缠,终使凤姐痛下重手。虽未见得必欲置之死地,但其手段可谓霹雳。但这究竟还是个人恩怨。及至后来秦氏托梦,告诫凤姐眼前繁华不过大梦一场,不若早日回头早作打算,也算为贾家谋一条后路。
说完这话,云板骤起,秦氏香魂一缕悠悠天外,但她的话,凤姐到底记下了。
于是,紧接着就有后面的弄权铁槛寺。以及后来种种。
人都在环境里成长,于权衡中学会机变。
若无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王熙凤无非也就是若文本开头、王夫人含沙射影问的那样,推迟发放月钱,赚几许利息。但事有机巧,造化人的往往是那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前有贾瑞点醒,后得秦氏点化。一丝隐约的不安已经使王熙凤感到异样。而这异样还要等到后来种种事上一一磨炼又一一验证。磨炼的结果是,王熙凤胆子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狠毒;而验证的结果则正如贾瑞当初的败人伦与贾琏后来的靠不住一样,点醒继而铭刻:这家迟早是要散的,那时难免食尽各投林,不若自己早做打算。
(因此我们是否可以说——
王熙凤当初收下小红,而小红偏偏是头一个说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者。这算不算冥冥中的缘分?)
由异样而不安,由不安而荒凉。王熙凤终于开始她分裂而又统一的人生之路。于是整个贾府便由贾母与王熙凤——
一个精神领袖一个行政总管。一唱一和支应着。也唯有她们这种段位相近者,能够彼此懂得而惺惺相惜。但懂得也好,相惜也罢,归于日常还得演绎到云淡风轻,局面维持到哪天算哪天(这局面大概还有探春宝钗可知)。用老太太的话说,自己到时眼闭了,倒落得清净。而于王熙凤这边来说,这只是其一面;她还有深藏的另一面。她是维持者,也是拆毁者。
也唯有王熙凤这种生命力健旺而天造地设的大才当得起这分裂而又统一。
维持因事关大局,拆毁是为自己谋划。
而这步步为营的谋划正来自当初由一点异样到一点不安的渐渐累加,以此填补她内心巨大的幻灭感。于是口口声声说扫一扫王家的地缝子也能让贾家过一辈子的凤姐为何那么贪财,或可理解;也因此,从不相信什么阴司报应的王熙凤为何在女儿巧姐的名字上却讲了迷信,亦或了然。
王熙凤到底留了一手。她心底到底也还存着一点点敬畏。然而也正是留下的一手把自己推向深渊;又因为存着的一点点敬畏使这阴鸷后来应在女儿巧姐身上。
至此可以看到,每一招每一步莫不在王熙凤的算计之内。但天算不如人算,当年给了贾瑞救命的人参,不过是些须末,而后来自己保命时,到手的也还是些须末。原来手持风月宝鉴的贾瑞没有参透,而身在镜中的王熙凤亦未参透,他俩不过是镜子的正反面。
而对尤二姐当年使出的大杀器,也终究还向了自己。算来算去没算到人性还有个上升的空间。张华一念之间成就自己,却也成全王熙凤一个白茫茫的结局。王熙凤当初也曾有过一念,那是她一念之善而向刘姥姥,却终由巧姐代向她完成罪与罚的救赎。
不知后来秦可卿与王熙凤于天上相会,是否会想起当初各自说出的一句——
秦氏记得她当时说:“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命。”
而轮到王熙凤时,却变成另外一句——
算得了人,却算不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