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馍馍

若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城市青年背包里可能埋伏了一截板砖的话,那乡村孩子书包里的重器无疑就是馍馍了。

尤其若是冬天,则书包里的馍馍,有板砖的硬度,却无板砖的分量,互相追打嬉闹起来就方便而踏实,不想挨那劈头盖脸的一砸,就只好赶紧跑。跑着跑着,咦!到校啦!

携来学校的馍馍,百家不重样。那时课间铃响,叮呤咣啷,人人埋头向桌框往外掏时,才一睹真容:黄的棕的白的黑的,四大洲齐备,便摇头嘬舌啃起来。不身临其境无法体会那样一种壮观。

背馍馍是乡里孩子早起上学第一要务,不必特别叮嘱,那是一天的口粮。但也因为父母之前的一句话,使馍馍作为口粮的功能再添意义。他们说:可别到学校里给我佴(er丢之义)馍馍!因这话所营造的凝重,孩子们不敢做分毫懈怠的妄想。佴馍馍的说法相当于干部家庭的父母,对孩子说别佴他们的人。但由于农民已经没啥人可佴,只好寄寓于馍馍。只是由于农村孩子自小经验馍馍的来之不易,以及目睹父兄面对粮食时的敬畏,使一种信念早早扎根。为不佴馍馍而念书,正是为将来的端一碗饭吃而念书。但这碗饭肯定不是指馍馍。这大概是那时节,农民一辈子有过的最诚实却也最违心的念头。馍馍的重要恰映衬了馍馍的卑微。于是目送孩子出门的父母们,心怀一份悲壮。孩子究竟领悟多少,并不确定。于他们而言,家里还有馍馍背,已顶够了。

这样的思考过于严肃。而严肃到底于孩子的天性不符。现在,坐在课桌后啃馍馍的孩子们,暂可把大人的教诲放一旁。再者说,光眼前景象,已使人有一份松缓下去的理由。一些微妙而不可言传的心思在四大洲间游走,他们不单嘴上啃着自己手里的馍馍,且心里亦打量他人的馍馍。黄的像金,白的如银,棕的么,棕现在是几乎见不到了,除非灰水(碱)多了,把本来白的蚀成了棕的,而至于黑的,还是那么触目。但也不必过于不好意思,毕竟那时孩子的心灵里,还未存攀比的虚荣。

白的,自然是说白面馍馍。那是馍馍里头的老干部。对于七零后来说,提起白面馍馍,不用说,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单是馍馍本身的味道,还有心上一抹化不开的哀愁。毕竟那时,老干部固然可亲,却也不总能大驾光临啊!

那时,小麦普遍产量不高,一般人,家口又大,只好多种玉米洋芋一类,就把小麦地位抬举到不像话。正如老干部的模样要在盛大的日子才有幸瞻仰,白面馍馍是年节时,或家里来了亲戚时才有的供奉。神仙和贵客还不够哩,至于自家人,只能是沾点余光了。

说是白面馍馍,还是笼统的说法。具体说来,又有馒头、花卷、烙饼等等分别。单馒头就花样儿繁多,这个后面再说。现在只说惯常概念里的馒头。农人自负一身蛮力,做起活计大开大合,但要等他们蒸起馒头来,你才见识他们的温柔,以及怎样的把那柔情贯彻到淋漓尽致。而使这含而不露柔中带刚的品质尽显的,莫过于将过年时的蒸馒头。那时大概已是腊月二十七八,女人们趁着男人们还游世时,早凑在一起密谋下了。厨房向来是农妇们安身立命的凭借,亦是她们生命中一些美丽得以绽放的温床,于是过年的蒸馒头就成一场难得的行为艺术。一种幽微细密的情绪随时间的蔓延而在空间渐次漾开,终而感染所有女人,营造出一份默契,也催发着另一些因子的萌动。那是寄身某处的一盆酵面。酵面是经由酵子发起的面团,而酵子是导引这场艺术,进而与人和谐统一而修得正果的秘钥。而于之前某个时候,经由一位年高德望的妇女亲手点化,那酵面已在类似炕头或炉火旁打坐一夜,因脱了冥顽,却赋予造化神秀而颇不安分了。面浮皮密布灵气外泄的针孔,空气里弥漫着酵面的馨香。淡淡远远的酸,而这淡远使众妇女不能再坐视不管,终于开始抹胳膊揙袖子,她们决计要干起来了。于是挈面的挈面,舀水的舀水,揽柴的揽柴,而那个倚门而立刚过门儿的小媳妇儿,表示要伺候灶火。她脸一红,哶龇一笑,大家觉得由她烧火正合适不过。

现在,酵面已端坐于案板上,白面也倒进去半口袋,接着就是边浇灰水,边以手臂反复搅拌。这是考验耐心的时候,浇水太快容易结成面疙瘩,最好是随着臂腕微颤而马勺里的灰水不绝如缕,使面与水的合欢亲密又温柔,这样才能使和出的面团儿肤美条靓。现在,趁和面的功夫,说说灰水的来历。那时,碱面和小苏打已有,但因循着一份口耳相传的神秘表达,人们内心仍然更愿相信由草木灰沉淀出的、一种名曰灰水的添加剂,更具天然育化的神奇功效,更利于蒸出好馒头。她们开始专注于自己的分工时,伺候灶火的小媳妇儿却听见人的脚步。须臾,见来人抬了一架硕大的蒸笼进来。真是够大,够高!那高而大的蒸笼由竹片加木片制成,层层叠加而起,使屋顶顿时暗而矮下来,那小媳妇儿连忙跑去帮忙,却因惦念着这蒸笼的大与高,而使她灶门里的柴禾已要燃尽了,为免新婆婆挑剔的眼光,赶紧回就其位,加一把柴禾进去,抖抖,大锅之上已洇了一层水汽,到屋顶时,把在过往年月里熏黑的椽檩映衬得更加古老。而此刻,婆婆作出不寻常的温柔,欣赏似的,把两只面手向大盆里磕一磕,笑笑的把接下来的任务交给大媳妇儿了。大媳妇儿领命时默念了去年就烂熟于胸的口诀。——

盆光、面光、手光。

此所谓揉面的“三光政策”。

意即揉好的面,要不沾盆不沾手而面皮光趟。大媳妇儿领了这心法,在新来的弟媳妇儿跟前决心大展身手。于是她的腰身摇摆起来,带动手臂,那曼妙,简直要使她忘了手底是一坨面,也忘了娘家的亲妈于嫁前,向她的切切教导:千揉的媳妇儿万揉的面呵!虽说她现在并未受到婆婆的蹂躏,却也先那小媳妇儿一步,把未来可能的仇给温柔的报了。

现在,面团已如新媳妇儿的脸,光趟柔韧而晶莹可人,按出个窝窝,旋即弹起,又似婴儿屁股,使人不忍丢手。

如果把镜头来个蒙太奇的手法,那和面的是我的母亲,揉面的是我哥,而烧锅的却是我。那时我必然要盼着母亲接下来的烧灰蛋儿了。啥是烧灰蛋儿呢?

烧灰蛋儿的意思,就是从刚才揉好的面团儿里揪出一点面剂子,手心丸一丸,鸽子蛋样的,放进灶火里,燎熟了,为的是查看灰水的多少,也就是检验面里的碱与酸中和的程度。而我所盼着的,一来是烧灰蛋儿时近似游戏的恶作剧心理,二来是吃灰蛋儿时,唇齿流连的那点子温存,使人贪恋,贪恋是品咂它怎样的于火中滋滋啦啦欢唱一番后,变成通身金黄,然后捧在手心,一分两瓣,那一团小小热汽腾出的点点温暖,以及小麦特有的清香给人嗅觉的体贴。哎呀!想想也是醉了。

当我这么想时,那灰蛋儿却已安卧母亲手心,可爱极了。眼见母亲眯了眼去闻,鼻翼上漾开的温柔,说明面发得很成功,而母亲嗅着灰蛋儿时的模样,仿若亲近她另一个新生的孩子,几乎使她忘了身边还有一双巴望的眼神。我几乎要带着哭腔喊出来了,母亲一个转身,把灰蛋儿塞进我嘴里,我那点小心思瞒不过母亲。我的味蕾受到莫大鼓舞,口水漫灌,那景致,简直不忍回想。

但其实所谓回想不过是妄想。灶台前的不是新媳妇儿,揉面的不是大媳妇儿,而闻灰蛋儿的也不是我母亲。那不过是我于意念里的一场与过往的媾和罢了。

之所以要花费这样的篇幅来说明蒸馒头的情景,在于那实在是一场必不可少的隆重仪式。因为过年之于农人的重要,之于过年的馍馍,对辛劳一年的农人有怎样的抚慰,更之于那是女人们的生命最辉煌灿烂的时候。

现在,蒸笼已然坐于大锅上。仿佛所有人终于可以松口气。但可以松口气的不包括我意念里的母亲,即那个万千重任系于一身的婆婆。她现在以极难觉察的手势,摩挲着围裙下摆。使她隐隐担心的是蒸笼里的馒头,那些可爱又恼人的精灵,它们会不会笑。对一个家庭的主母来说,蒸馒头并非意味着只要蒸熟就可以,还要使馒头笑起来。但笑,又不至于咧了嘴而放浪形骸,亦不能笑得浅尝辄止。倘若那样才使她自己要贻笑大方,她不能在过年的当口给演砸了。但事实证明,跟过去多少年一样,她的担忧纯属多余。当揭去笼顶的纱布,开盖而望,而一层层检视下去,一屉一屉的馒头笑出一种热烈里的庄重,正是检阅部队时的分列式。而如首长的婆婆却不好意思挠挠头,含蓄的羞涩倒仿佛眼前的成功纯属意外。

当这些馒头终于放凉以后,被装进一口大缸或是笸箩里,再慢慢上冻,便作为一家人几乎一正月的口粮储存下了。以后每顿饭前,当有人问起时,就可以理直气壮的说:我家吃的是馍馍菜,你们呐?那人十有八九也会说同样的话。

难怪,那时主要的饭食就是馍馍菜。而至于饺子和长面,则更有派头,那是老干部们的老领导。

因为以上是过年时的蒸馍馍,才有铺排一番的必要,把过去一年的平凡营造出一种伟大。倘若平时蒸馍馍,则简化许多。

非但简化,且优化。这优化的结果便是白馒头变成黑馒头。黑馒头的意思是黑面馒头。所谓黑面馒头,是白面尽力向麦麸精进的结果,于是掺杂了麸皮进去,使自己成为二等公民。而我们那时日常所主要面对的便是这二等公民。去学校时就背了那样的黑馒头去。而混杂着蒸出为数不多的几个白馒头,却被母亲一个篮子盛了,用一根绳子吊在房梁上,作为不时之需。当我背着黑馒头去往学校时,心心念念的却是这不时之需的尽快到来。那或许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比如某个贵客的到来。那时,盼着来亲戚,简直好比盼着过年,只为房梁上的篮子,眼瞅着从绳子一端悠悠下来,馒头终于装进盘子,而恰好那亲戚又是有眼色的人,留下一个半个来,即便借口是说他已经吃饱了,我也会大方原谅他的虚伪。但这希望时常落空,亲戚多跟我们一样实在,在大人一再催逼下,把一盘白馒头扫荡干净。留下一个空惘的梦。

因这梦的空惘,便有使它充实的必要。那时,我和哥哥已向猫学了些身手,叠起罗汉把悬向房梁的篮子巡视一番,终于冒死偷来一个,揣于腋下逃向无人处,分得匀匀停停,安排进我们的肚子。然后努力学会一种无辜的表情,仿佛那样便可减轻被发觉的罪责。但也有失手的时候。比方说贼心不死又贼胆包天,居然分了白馒头去往学校跟人炫耀,终于被因此大受刺激的孩子告了。于是母亲用来擀面的棍子就擀在我们身上。

但到底值得。因为学校里那些举着黑馍馍以及黄馍馍的同学,曾怎样的艳羡,那一顿擀面杖回味起来已不是疼,甚而可做一种犒赏。

同学举起的黄馍馍,正是玉米面粑子。也就是文字开头提到的,关于重器最恰切的形象。冬天的玉米面粑子——

确切说是玉米面碗坨(一般用一只粗瓷大碗为模子作出形状而得名),已冻得足够瓷实。尽力咬一口,随着牙印是几道白茬茬,简直触目。常使有的人埋怨父母没有赐予一嘴好牙口。那时玉米面在粉碎机里粉出,自然扎嗓子,便不为人所喜。但就如患难之友,嫌憎着却又不离不弃。因着这又爱又恨的缘故,于是作为武器时,便也生猛异常。但于智慧的农人而言,全无问题,常拿刀背剁了这顽固的东西,泡在一碗开水里,化为绵密的甜,则又具备老少咸宜的品质。非但老汉们端起一碗黄馍馍吸溜吸溜个不住,便是出月不久而母亲少奶的婴孩,也能将就几口。但另一种棕色的馍馍,却连这将就几口的机会也不给了。那是高粱馍馍。当我们的父辈们深受其苦之后的年代,它们终于自己惶愧到不敢见人,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我对于高粱面做的棕馍馍,便只有那一次记忆,却也因为物稀为贵的缘故至今念念不忘。那是幼时于我舅舅家匆匆一会,而寥寥几口之口,便从此相见不如怀念了。

使我怀念的,正是各种馍馍营造的人间烟火与人间情味,及至今天,我终于要开始将过去一切的馍馍都怀念起来了。

我要怀念的不仅上述几种馍馍。要说起家乡馍馍的丰富,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了。

就说馍馍里的老干部,白面馍馍,之前提到也还不过是大而化之。细究起来,日常的白面馍馍也不只有馒头一种,当然还有它的小妹,花卷儿,以及它的兄长,大馍馍,小弟切头子,表姐花馍馍。鉴于女士优先的原则,先说说花卷儿。至于花卷儿的具体做法就不啰嗦了,我所介绍的乃是老家做花卷儿的佐料,是我们叫做苦豆的东西,简直过于可爱。明明香喷喷,却偏偏叫做苦豆。只见母亲向擀开的面饼上抹了清油,又把苦豆面撒上去,若女子白皙的脸庞多了数不清的麻子——虽麻子有过多的嫌疑,却也因其香而得原宥。当苦豆附着面饼在母亲手下辗转腾挪,而呈一朵花绽放,那些花卷儿几乎要急于自己跳进蒸笼里了。一阵烟火加持,香气愈来愈浓烈。揭开锅盖看时,一笼屉花卷儿香艳夺目,不啻一场热烈明快的舞蹈,终于蹦蹦跳跳、衣袂飘飘而进入人的口中了。倘若那时,手边正有一碗热清油和了蒜泥而调制的蘸料,则更具一种不可方物。

由这白面馍馍里的女士引领着,另一种更适宜庄重热烈场合的馍馍——

大馍馍就要出场。大馍馍固然因其大而得名,常有小孩子头颅一般的体量,却也不单因其大而傲人。还在于它代表一种朴实的高贵——

那时,大馍馍笑开口的腮边,已被红曲代以胭脂,而洇上点点红晕,就将背负它们无上光荣的使命踏上征程——

因这大馍馍是重大礼仪活动时的嘉宾,比如婚丧嫁娶时,必要一个外形花俏的竹篮盛了,也必要那篮子擓在一个模样齐整而妆容明媚的女人胳膊上,则那女人的头发远远看去抿得那么光亮。此刻她正笑语盈盈,走在向往谁的亲家或谁的娘舅家的路上。亲家与娘舅是亲戚里的尊者,若没有一篮大馍馍引领,简直是叫花子上门。而有了这一篮子大馍馍压阵,则无论那擓着篮子的是媒婆,抑或是一家主母,哪里去不得?怕是城隍爷那里,也尽去得的。

开始的大馍馍终究还朴实着,等到后来生活条件进一步改善,则大馍馍如新娘子的嫁衣,由土布改成旗袍,终于发展出一个叫花馍馍的,便更加引领风骚。那时节更有一番动人模样。

但那样的时候毕竟稀罕。

陪着寻常日子的,更多是寻常馍馍。比方说馒头里的小弟,切头子。切头子就如面条里的方便面,属于快捷高效的产物。因为常规的馒头要经过一番揉捏造型,但切头子只要滚出一根长长的面剂子,而后二三寸见长挨次切下去,就成了。这样蒸出的馍馍尽着朴实,就如农人本来面目,吃着有司空见惯却相依相偎的踏实。

切头子因为做法简便、体量娇小便于储存而成为过年时最常见的一种蒸馍馍。一碗烩菜上炕,一个切头子扔在菜汤里,敛了菜汤的油水,一口咬下去,再搛一筷子萝卜条条肉片片、粉条节节豆腐块块,啧啧啧!美得人腔子暖和肠子实惬,心里禁不住叫nia nia——

而至于馒头的七大姑八大姨,乃至左邻右舍,简直又让人眼花缭乱。比方说焪馍馍家族,就有洋芋焪馍、甜菜焪馍、榆钱儿焪馍、洋槐花焪馍、苜蓿芽儿焪馍;还有属于面饼一类的摊馍馍、血馍馍、炒旗花馍馍、糖馍馍、葱油饼馍馍;乃至糜子面馍馍、荞麦面馍馍、洋芋饼馍馍、玉米面干炕馍馍等等杂粮馍馍……

倘若把这一切一切的馍馍排兵布阵,简直可以列出一个包含海陆空天的、馍馍的大军来。

老家人爱馍馍,惜馍馍,疼馍馍,并赋予馍馍种种意义,甚而由此演化出一种生活方式,概因馍馍非但养活人,也塑造人的品格与家风教养。老人们吃馍馍要双手掬着,彷若膜拜,防着馍馍渣的掉落,馍馍渣掉进土里也要拈起吃掉。即便后来终于不缺粮,馍馍做多了吃不完而长了毛,还要在日头下晒干了,碎在开水里吃到河干海净,才不辜负馍馍一场,也不辜负自己和头顶三尺神明。一辈辈人把节俭的品质传承下来,也借此涵养出对粮食与上苍的敬畏。

说馍馍到这里,此文不如由一个故事终篇——

要馍馍的来喽——

要馍馍的来喽——

那天,村里来了一个要馍馍的(老家管要饭的叫要馍馍的)。

那是一个有着年画上神仙一样白胡子的老头儿,此刻却软㨤了一副褡裢,一群懵懂顽童跟在身后,喊着、跳着。

老头儿衣衫褴褛,眼里又不似往常那些乞讨者的悲哀。现在他就在我家门口,柱着的木棍是他的腿,而真正的腿却缥缈到将要不存在。说实话,我心底并不欢迎他的造访。因为那时正有一个爷爷留给我的油饼扣在橱柜的碗下面。我总觉得那老头儿正为那油饼而来。他的眼使我不敢看。他早已看穿我的心思,也深知油饼现在藏身何处。偏偏爷爷却向厨房方向去了。我的怨恨与委屈一并剜向爷爷的背影。就在爷爷弯腰伸手一刻,我捉了他的手。爷爷却将我推开——

那从未有过的一推,使我觉得屈辱,并以为之前爷爷对我所有疼爱不过是假象。现在我要看他如何表演。但爷爷伸手处却是家里唯一的白面口袋。现在,当我不明所以时,他已向门口去,掬了口袋里的面往老头儿的褡裢里装了。但这并不足以消除我的戒备,我把住门框虎视眈眈。那老头儿起初茫然,进而机械的配合着爷爷的动作,胡子翕动,掩于胡子下的嘴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然而我总觉得他是有句话要说出来的。

——终于没有。

当他掮起褡裢转身,向我若有似无的一眼后,柱着的棍子与地面的敲击声,把时间无限拉长——

拉长到一个无名的渺远,渺远到仿佛他转身时向我一眼时,他无形的腿连带他的身体已不知往何处去了。我回身捉起碗下扣住的油饼,向那渺远处疾逐而去……

那敲击我心底的声音却一去几十年。

后来我问爷爷,那老头儿还会来吗?爷爷说,会。

然而几十年过去,他终于没来。

于是,村口便永远存着我的一个等待,就如爷爷临去世时,他一直坐在村口的老榆树下。他在等我,也替我等待,等待那样一个渺远,渺远而又清晰的实在。

注释——

佴(er):丢;佴人即丢人。

松缓:放松、松弛。

游世:闲游、闲逛。

挈:抬、举。

哶龇(mie  ci):笑貌。

馒头笑:即馒头因蒸汽而裂口,以此检验馒头的品质。

nia  nia:老家方言叹词,相当于妈呀!

焪:火烤或晒干,文中则指有关某些饭食的技艺。

—END—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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