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重建 | 汤世杰
文/ 汤世杰
故乡对于每个人,都是个巨大的、看似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存在。
客居异乡半世,虽说不时也会回乡看看,但到底时间都短。有时路过,待个一天半天,有时虽有七八天,无非见见亲人朋友,多在言语交谈之中,对于乡土的来龙去脉及其变化,似乎看到了,其实没真往心里去,故乡多半还是早年你心里的模样。
直到真住了下来,才发觉,故乡已然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故乡,她变了,变得有些认不出来了,你甚至会怀疑,那真是我的故乡吗?
有一天,我发觉我连路都认不出来了——时代变化太快。半个多世纪,不仅旧时街巷熟悉的外观早已面目全非,怎么看都让人觉着模糊,新辟的宽敞道路更叫人连方向都弄不清。妹夫开着车带我去办事,我几乎每路必问,是什么路、什么街、老地名叫什么。而许多地方的老地名,说了我也没任何记忆。毕竟那时人太小,除了读书,做点家务,余事多不过问,哪会晓得城区外那些旮旮旯旯的地方姓甚名谁。就在那天,我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对于故乡,怕要重新去认识了。
更大的诧异接踵而来——那是关于花木的。
人与万物为邻,花木是现代人类认识一方乡土自然物候的凭据。花木千千万万,人几乎时时都在与花木打交道,只是我们常常不知不觉而已。
在一座四季如春、花序繁密的高原之城待得太久了,总以为长江边的家乡冬日天寒地冻,怕是难看到花了。不料,从秋到冬再到初春,发觉只要有心,花其实从没断过。如此,我也弄不清先前的担心到底是记忆有误,还是物候本就在改变?
幼时对家乡花木的记忆,仅止于白杨、泡桐和蜡梅。白杨因是那时随处可见的行道树,高大,笔直,加上叶丛间常常歇有知了,虽看不见,但多远都能听到的叫声,常会吸引我拿根竿头上扎着蛛丝球的竹竿去粘知了,所以从没忘过。记得泡桐,是因为有好些年,家门口种有好一大棵,蒲扇般硕大的叶片,遮风挡雨,多少年后依然如在眼前头顶。至于蜡梅,则是在家乡当时唯一的一个公园里见过的。是老师带着去的,老师特别讲到了蜡梅是蜡梅、梅花是梅花,二者并非一类的话,印象深刻到如今。这回之所以担心冬天的家乡看不到花,恐怕就是因为幼时对家乡花木了解太少、太浅了吧?
有一年冬天,我是在林木葳蕤的边城普洱过的,一茬茬叫不出名字的花,叫人目不暇接。光是冬樱花,街道两边,田边地头,到处都开得热热闹闹,让人常常流连到忘形亦忘归——我完全无法设想我会在故乡,有那样一种面对一种花的痴迷。
人却恰恰都会出错。多年后的这个长冬,在家乡最先看到的,竟是蜡梅。在沿着长江步道辟出的长达十多公里的滨江公园里,一眼看到蜡梅,真乃家乡逢故知。不唯那蜜蜡花色、玲珑姿态让人看到欢喜,那种清冽的幽香似乎也能于刹那间浸透肺腑。我知道,那是儿时头一次面对蜡梅的感觉被瞬时唤起,半天都不忍离去。看来看去,竟仿佛找到了丢失的自己,回到了五六十年前。老同学后来告诉我,其实每年冬天,他和住在江边的人,早晚都能闻到那股蜡梅的幽香。进入五九,见蜡梅渐渐凋萎,心有不舍,又想这下怕是再难见到什么花了。哪知不久就见红梅、美人梅花苞初绽,又转忧为喜——细想,非喜新厌旧也,实乃天行其道,物竞其时也。樱花吾之友,蜡梅吾之友,红梅亦吾之友也。那些天冬阳温润,浩浩大江边,红梅、美人梅一树树、一片片,眼见着也热闹起来,如云霞漫天,乱红飞舞。晨间漫步,不时见有赶早来的蜂子,忙不迭地穿行其间,嗡嗡地,如纺车轻摇,煞是好听。
不待梅花开过,玉兰花又开了。不是我在别处见过的花杯硕大的广玉兰,是本地的罗田玉兰,花杯略小些,却开得满天满地,一树莹白的花朵,随开随落,往往是树上一片白,地上白一片。而就在同时,原先不声不响的樱桃李似乎突然间就绽放了。樱桃李又叫紫叶李,白花、紫叶同出,互为映衬,密如星河,气势于婀娜中藏有一份张狂恣肆。有一天又意外发现,路边如同冬青的小灌木里,有几朵深红的小花,问了问相关手机软件,才知是梅茶花,竟是头一次见、头一次听说,算是补了这个冬天没看到云南山茶花的缺。
张旭《山中留客》一诗有谓:“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殷殷留客的,当然不只是“弄春晖”的“山光物态”,而是整个的那片土地。一个以为难熬的冬天,时间和季节,就在那些花开花落中慢慢地变化着,既在变化中走来,也在变化中走去。我,则在花开花落的花事中,渐渐地重新认识了故乡——原来,家乡所在的鄂西一带,也是个生物多样性异常丰富的地方。
如今人们爱说:“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那么,半世归来时的家乡,是否还是当年那个家乡?你当年出走时的家乡,与你归来时的家乡,看似一处,却又不是一处。你老了,家乡既老了,又年轻了。重新辨识家乡,是每个游子归来后的必修功课。家乡如同一本教科书,幼时读得浅,印象尽管深入骨髓,但认识很可能流于皮相,碎片化,甚至错误。基于此,对任何一个久别故乡的人,家乡都需要重建。不仅要重新辨别故乡的方位、街道,还须重新查勘家乡的地理风貌,探索家乡的历史渊源,体味家乡的风俗人情。对故乡的了解,正是对一片土地、一段历史的重新解读,绝非那么容易。比如,天气温暖,适宜花木生长,树多花多,尽在情理之中。而一座夏酷暑冬凛寒的城市,要想四季花木不断,就不是易事了。一是要有有心人的侍弄,二是那些花木格外地要有些能耐,能挺过冬日的严寒。这么一想,便觉着我看到的一切,内里都须有些定力了,而道存其中。
是的,是这么个理儿——生活总会给你答案,但不会马上把一切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