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丹:心灵之旅 (2)

离开佛学院后,我们出发去海拔较低的普纳卡,那儿是不丹的旧都,在去的路上,山路盘旋,植被逐渐增多,路边不时有经幡纵横悬挂。中午时分,天空开始飘雪,雪越下越大,渐渐铺天遮地,本来期待在一个山口眺望喜马拉雅雪山,但满眼云雾升腾弥漫,山风寒冷,只能继续赶路。

快到普纳卡,开始看到一些南亚的植物,红色杜鹃已经开放,绿色芭蕉树和粉色桃花婷婷立在房前屋后。

我们的车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车时,那辆车突然开门,我们的车碰坏了他们的车门,也撞坏了自己的车头和一边后视镜,两方交涉良久,文殊在警察面前尽力称述,司机因为按协议需要赔偿车主一半,大约要花四千元,近半年工资,老实的司机难过的落泪。我们也愤愤不平。

到了普纳卡,酒店在半山腰,可以俯瞰普纳卡小城。两边山峦高耸,中间一片平原,浅蓝色的大河穿越平原,房屋建在河岸两边。

我和女儿在酒店的松林里散步,这时的松树在开花,一树的黄色松花粉,地上落了很多松果。酒店界外就是不丹的人家,一户在山腰,房屋很大,蓝顶白墙红窗户,屋后蓬蓬松松的一大丛绿竹,屋周围大片梯田,因为是冬季,大都没有种植作物。一个牛棚建在田边,一头黑白花奶牛在哞哞的叫。另一户人家在酒店斜后方的山上,一栋房子一家人,两个小孩子在清脆的说话,狗在屋前跑。

我和女儿走出去,往下走到半山腰,碰到游伴,说山顶有尼姑庵,他们过去了,我们走了一会儿,碰到回家的母牛,拖了铃铛,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一头小牛快活的跟着,时不时停下来从路边的小沟里喝水。又一头黑牛也从转弯路口过来了,赶牛的小伙子趿着鞋跟在后面。

女儿看到牛就不由自主的跟着走了,我们跟着他们,直到看着他们离开大路,从一条小路到家,他们的狗从屋里跑出来,汪汪叫着迎接,小伙子把牛栓进牛棚。我们看着杂草丛生的小路,想走过去,又不好意思。

好在看到游伴,说尼姑庵就在前面。我们往山上走,这时云在天上堆拢起来,天色暗下来,风在山顶浩荡的刮,疏落的雨点一滴一滴的坠落,我们从一个小门走进庵里。

庵在山的顶端,长条的旗帜在旗杆上烈烈作响,从屋檐垂下的铃铛串不停的舞动,路边的玫瑰在阴云的天下显得暗红而生动。一只黑狗跑过来,女儿判断它没有老板,照例抚摸一通。

进入佛堂,穿红衣的尼姑们分坐两排,念经声一片嗡嗡,不丹的佛堂五彩斑斓,富有活力。喇嘛尼姑由国家养活,不卖香烛签文,所以佛寺是的的确确念经的地方,游客不是主角。不过这里佛堂门口有个小柜子,放了一些手编的工艺品,两美元一个,说是筹款建佛塔。我和女儿在门口看,一个十几岁的尼姑好奇的上来和我们用英语聊了一会儿,她问我们从哪儿来,她知道上海,我问她想不想出国看看,她说想。

她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尼姑过来,在我们旁边看,过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和我们聊。她的头发剃得短到头皮,脸庞被风吹的红彤彤的,细细眉毛,厚实的嘴唇,她害羞,又很想聊,英语听不懂的时候,就不好意思的道歉:”I’m sorry, mam.”

和她聊,知道她十一岁,一岁时由母亲送到这里,母亲住在廷布。她每周六要打扫卫生,晚上念经到七八点,她指给我们看客舍、宿舍,还有一个房子,她说是商店,她在里面可以买东西。

雨下的大了一点儿,我想走了,她说你们不转佛塔吗? 她让我们等她一会儿,她啪哒啪哒跑到一个房子里,又跑回来,带着我们转佛塔,我不信佛教的具体仪式,但是她很热心,指给我们看山坡上她们修的小佛塔。快转回到佛堂时,我手里的零钱不小心掉下来,被风吹开,她赶快跑过去捡起来给我,我有点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给她钱,我想了想,把钱递给她,她坚决不要,让我放到佛堂的供奉箱。

小姑娘用红袍子捂住脸,急急的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

她和师姐们说了几句不丹话,把钱放进供奉箱里,我向她告辞,她一路送我和女儿走到大门口,我转身对她说:我们得走了。再见。她停下脚步,说: 再见。 我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我拉着女儿的手往山下走,天色将黑,回头还能看到山顶的白塔和舞动的旗帜。不丹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人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第二天,女儿一大早就醒了,我和她在酒店树林里走,看到白雾从山下升起,霞光在大山背后闪动,松树上每一根松针都修长翠绿。山腰上那户人家还没有动静,一只小狗已经醒了,它精力充沛,跑到田地里,在清冷的空气中欢快的跳,转身,在泥土里弹起,又转身,清晨的寂静放大了它的快乐,这一刻天地尽属于它。最纯粹的幸福莫过如此,简单,不需要丰富的物质,却无比难得,因为它只属于纯粹的心。

白天我们去拜了另一个佛寺和普纳卡宗,普纳卡宗就在蓝色的母亲河边,河水清澈,可以看看成群的游鱼,这条河禁止捕鱼,所以鱼群密集。河上一座廊桥通往宗,一些不丹人提着酥油壶,携家带口去拜佛。站在桥上,看向远处,几个喇嘛脱了袍子,在河边旁若无人的洗澡,红色的喇嘛袍子晾在白色鹅卵石上,众人也不大惊小怪。

普纳卡宗因为岁月的沉淀,更有自然的美感,院中一棵几百年的菩提树绿荫匝地,墙上的壁画很精美。我们碰到了两个可爱的不丹小姑娘,圆鼓鼓的脸蛋,很开心的和我们合照,正如我们对不丹人好奇,她们的父亲对我们也好奇,用手机给我们和女儿们拍照。

在普纳卡的当晚正好是除夕,组织这次行程的白日梦公司举行了新年音乐会,邀请不丹活佛为大家祈福,活佛的助手有非常动听的男低音,把一部佛经读的如同音乐。在面对活佛时,中国游客和不丹人区别很明显,我们的鞠躬只是微微弯腰,只够活佛伸长手臂把哈达戴到我们脖子上,不丹人则熟练的把腰弯成直角,态度虔诚。活佛很年轻,神情微笑亲切,并没有庄严肃穆的姿态,我读过他的采访,他不仅仅关心佛事,也关心民生音乐和艺术。他的眼神,不是作为一个施与者,而更像一个友善的同伴。

在新年音乐会的夜晚,我忽然明觉我的宗教观点,相对人为的宗教譬如佛教、基督教,自然于我更是一个永恒的宗教,只要夜晚看到星星,早晨脚下踩着露水,我就会获得安抚,远古的星尘构建万物,生物最终又化为尘土,生命有来源,有去处,循环不息,父母子女,爱人伴侣,这一世同为人,又相遇,是短暂的缘分,不过我们最终同归宇宙。

这和佛教相近却不同。不丹人信佛,他们的幸福观给予我启示的不是他们的宗教观,而是他们与自然的关系。

导游文殊说不丹和印度交往百年,却没有一例通婚,不丹人不喜欢印度,他到印度,觉得人不善良,而且居住环境不好,山上、山下、海边、河边到处都有人住。而不丹人喜欢自然,喜欢住在山上。确实如此,在不丹,除了在廷布,大多数人家之间相隔甚远,不丹人把经幡挂在佛寺附近,挂在风景开阔的地方,不丹人纵容着缓慢的牛、没有老板的狗和野生的花朵。不丹不富裕,但是不丹人把自己的环境打理的干干净净。

我们在不丹的行程没有到不丹原始或高海拔地区,所见风景其实一般。对于一般的风景,习惯旅游的人会觉得不足,这点风景如何比得上秀美的瑞士、壮丽的西藏? 但真正热爱自然的人会喜爱一棵树粗糙的皮纹,一丛草的摇摆,和一段普普通通的河水。很多人怀念童年,童年的我们似乎更加满足,更加快乐。我们小小的身体和好奇的眼让我们比成人放大数倍的看到野菊蓝紫的花心、瓢虫起飞时展开的薄翼,闻到蚕豆生长的清香和雨水中的草木气,感受到泥土从脚趾间咯吱挤出和夕阳照在脸上的光辉。我们的童年并不都是在美景之中,是尚未远离自然的童心与童眼让我们在自然中忘我而自在。

行程第四天,白日梦在帕罗组织了一场会谈,其中,不丹的历史学家卡玛博士说不丹人有三重属性,第一属性就是不丹人属于大自然,对自然的保护也是不丹国民幸福指数的重要指标。我听到这一点毫不惊讶,甚至已有预料。佛教无疑对于不丹的幸福感非常重要,我们的导游和后来的司机都说他们每周末去庙里朝拜,每天在家打坐。不丹的学校要求所有学生都学习佛学,每天打坐六到八次。但是经济发展必然带来个人自由的要求,宗教信仰能否如此强制的无选择的进行下去,年轻一代在看向外界文化的时候是否能一贯虔诚,不丹人自己也在疑问。但是自然是永恒的宗教,美好的自然永远抚慰人心,净化人的欲望。在自然中,我们察觉自己的归属,感到自己渺小又珍贵。亲近自然是不丹人的智慧。

卡玛博士和我遇到的其他不丹人一样说话谦虚,态度低调。在帕罗的夜晚会谈,同行的一些游伴也分享了他们的故事,坚持、发展、创造,这些关键词一再出现,正如我们读过的励志故事,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坚持、创造和发展?我们最终的目的地在哪儿?我们如此努力,是否成为了更高贵的人?更幸福的人?这些问题的答案指向我们的精神追求,正如奋力赶路需要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但我们往往越是满头大汗的追赶,越是忘记应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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