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听说圣弗朗西斯科有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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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一个人,谁说无需理由?

她大可大言不惭,爱上他的眉眼俊秀,爱上他的谈吐风仪,爱上他的“车马轻骑”,爱上他的“善解风情”,爱上他时不时得体不越矩,十分懂得把握分寸的幽默调笑——有智慧的幽默真是男人女人应该效仿的美德,爱上他的金钱,爱上他的灵魂,或者说,爱上他整个身心。

如无这些,要来男伴有何意趣?

他仿佛是天公作美,翻云覆雨,布下彩霞流景,精心巧设的一场昏天梦境。

如果不是在电影院的无意相逢,这场梦,一生一世她都不愿醒。

彼时,妙怡与好友淑琴预备看一场经典重映的电影,那曾经赚取了她无限眼泪的电影,她本想来重温旧梦,谁知这蓄势待发的泪水不是为着电影里的痴男怨女,风花雪月而流,而是为着祺云瞒天过海的一场骗局被无情揭穿而流。

等待电影上映的辰光,她无意在候场区瞥见身着藏青休闲衣正在购票的祺云,以及手里紧紧牵着的五六岁的男童。

她以为这不过是他的幼侄,彼时彼刻并无太多介意,如从前的,她蹑手蹑脚,期望自身后突然出现,给他一个惊喜。

她轻碰他的肩膀,他转身,电光石火,却迎面相逢的不是喜,而更多是惊。

男童极其讨喜地喊她“阿姨”,瞬而转向祺云娇娇地说:“爸爸,我想吃冰淇淋。”

这一声“爸爸”恰似晴天霹雳,黑云压城,城欲摧崩似的。

妙怡的表情立刻天翻地覆,一时之间,怔在原地,更令人措手不及地,是忽然自她身后出现的,被男孩一呼噜冲上前紧紧抱住的,手里捧着爆米花的被他喊作“妈妈”的女人。

她瞬间仿佛觉得有人在暗中对她满含敌意与嘲讽,千千万万人的眉头深锁,恶语相向,冷嘲热讽,全落在她身上,当真是孤家寡人,四面受敌。

他本应站出来,说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圆其说,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误会。

他没有,只是眼神呆滞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往何处躲。

她瞬间绝望到心死,待回转神来,她冲出电影院,已然泪眼滂沱,情难自禁。

爱恋中的人,可以单枪匹马,以毒攻毒,无惧妖魔鬼怪,尘嚣轰轰,一人足可抵挡千军似的,为着一个人,随时随地可以满血复活,与全世界抗衡,然而偏偏那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个谎言,却足以沧海桑田,将她推致世界末日。

妙怡本人自知并非道德楷模,谨遵优良传统,但她绝不会原谅自己爱上一个有妇之夫。

她更不会原谅瞒骗自己的这个居心叵测的男人。

然而,她不能不原谅自己这样的爱他,怀念他,即使他将她逼至穷途末路,悬崖绝壁。

02|

她也不知怀着怎样的情绪将这一切对自己的母亲和盘托出。

她已准备好接受母亲的好一番数落,与训斥,毕竟母亲是那样守旧而传统的女性。

然而母亲只是一以贯之地沉默,偶尔微微叹出一口气。

她的头疼得万箭穿扎似的,抵在窗台上,仿佛三魂掉了七魄,只剩最后徒劳的一口气。

片刻之后,她残存的感官知觉听见母亲步步轻缓向她走近的声音。

须臾,她的宽厚温暖的手掌就抵落在她的头顶,摩挲着她的乱发。

她无法给予最深入骨髓的安慰,但这轻轻一触摸,已能够给予万语千言犹恐不及的安抚。

母亲轻柔却含着苍浊的嗓音自头顶传来:

“妙怡,与其待在这里一个人受罪,不如去你姨妈家,暂且避避风头。换一个环境,也许会有不同的心境,也许忘记。谁说得清?我也无意怪你。你是我肚子里掉出去的肉,这样的时候,我只能为你两肋插刀,同仇敌忾。不然……不然……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我们若不是惺惺相惜,哪里抵挡得住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要好好活着。去美国的三藩市,陪陪你姨妈,她新近过世了老好人丈夫伯纳,一定很寂寞凄清,你们可以彼此安慰照拂。手续之类的,你不必操心,好好休息。希望你完完整整,喜笑颜开地回来。”

妙怡自然知道如此母亲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当初好心好意,好说歹说,媒妁之言替她介绍一个有为男青年,有钱有貌,有房有车,她是被猪油蒙了心,一时间被祺云迷得七荤八素,哪里还知道人间其他须眉?

普天普地,不过只得他一人而已,为此和那人公然不悦,撕破脸皮,声名他日相逢,形同陌路,差些和母亲闹翻。

母亲是最最有资格今日朝她落井下石的,但她偏没有。

白茫茫大地,不过只得他们这一对母女而已,关键时刻,如同室操戈,便一室狼藉,不可收拾。

但是,她若就此离了这是非之地,去了远在别国异域的三藩市,母亲独自一人承受这荒漠城市森林的孤寂,叫她于心何忍。

“妈,你不必劝我。去了也是无益。这颗心,来来去去,兜兜转转,走远了它自己也会回来,由不得我自己。它只记得那个男人的好,他的关怀,他的手臂,他的身影,他喊我名字时的殷切,他承诺带我去吴哥窟的愿景。我便舍得忘,它也不会忘。它比我更亲他,该死的更好的记性。他在这里插了一把旗子。我只有……”

这一个“死”字为她最后残存的一点理智生生哽咽在喉间。

她不能放任自己说出。她仿佛已能够想见母亲听闻这个字时候的神情。她非立时晕厥了过去不可。

她已被逼到如此进退两难,前方刀刃,后面悬崖的境地,走一步都是错。

母亲递来一杯温水,塞到妙怡的双手间,细细密密的暖从指尖游递到四肢百骸,抵达心里。

“妙怡,喝了这杯水,好好休息,我们不急,明天再做决定。”

她以为自己死活也不会睡着,经历过这样摧心肝,伤肠胃的事情以后。

然而,在开始的辗转反侧,悠哉悠哉,眼神飘忽,思绪紊乱,自顾自打结以后,她终于还是盹着了。

浅浅的,无梦。

她想,人终究是强大的,乃至伟大的,拥有经历过千难万险也不会轻易将自己放弃的孤勇。

而窗外,是朗朗清清的响晴天。

她清空了手机里的未读短讯,走出房间给正在摆设早餐的母亲一个拥抱,说了一句早安,就开始整理房间,拿出行李箱,收拾衣衫。

她已在无知无觉中为自己做了决定,或者只是这一时一地的清醒。

母亲会心一笑。眼光中哀哀迷迷,有泪光浮动,但更多的是庆幸。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妙怡止不住地想,听说三藩市的冬季没有下雪的日子,她应当可以安安然然地度过这个残余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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