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陪你 | 在烟花三月,春花烂漫的日子。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直到后来,庄秦仍然是一个灵魂飘荡不能安定的女子。
尘世中许多安乐时常让她沉醉,醒来却立马离开,十分决绝。
她曾试图从家族里寻找这种古怪脾性源头,终究无果,一切努力石沉大海。
父母都是诚恳朴实平民,内心有被现实打折软化的欲望,以及对现世仅剩的憧憬。
那便是她所向往的安宁康乐,看似简单,却一生未曾遇到。
父母不信奉任何宗教,唯一的虔诚是每日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并不阻挡庄秦内心对宗教的渴望。
曾经有人要到庄秦的八字,为她测算,并说,你五行都不缺,生性向往洒脱自由,命里会笃信宗教,哪怕不是今时,也会是来日。
庄秦不由噤声,且心生神往。
幼年时,她时常一个人躲到山间小庙里,趴在金身佛像下沉沉入睡。
她感觉安宁,那仿佛是一种庇佑。
她的灵魂得到安放,像自己养蚕, 折简单舒适纸盒,供它们休憩,夜晚聆听蚕们啃啮桑叶的沙沙轻响。
她可以从中得到安眠。
而她的脆弱敏感仿佛也自此始,因她在山间总对一切风吹草动感知灵敏。
她信鬼神,信来生。
她信无常,如潮起潮落,信有涯生命里,会有一个珍重爱惜她的人,哪怕他流浪漂泊,一文不名。
她祝愿并深知,来生她会遇见世间独一无二良人,他会得让她一辈子躲在他身后吃太妃糖,手上脸上弄得一团粘稠,他转身笑——
秦,你太顽皮。
停住脚步等她上前用手掌覆住她的双眼遮挡烈日,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似盛满一整个夏日的温暖。
她甘愿受他指引,管它前路是断崖还是开满兰花的幽谷。
有时夜阑人静,她总仿佛与这样一个男子曾经打过照面。
在烟花三月,春花烂漫的日子。
她记不清。
冬夜,窗外似乎在下着雪。
她分明听见有树枝不堪积雪的重负而折断的声响。
她又做了那样的梦。
她又梦见了那个面容模糊的男子。
梦里是在清晨,她冲过淅沥的雨在青石板上放歌,发现一株大树,树枝上大朵大朵洁白花朵在雨中瑟缩。
那味道并不芬芳却极其浓郁,瞬间令人沉醉。
她站在树下,望着花朵双眼渴盼直至脖子发酸,她努力跳跃终究徒劳。
这时,他从街角走来,黑色外套领子很高,撑着黑色的伞似在赴一场葬礼。
他经过,发现当时局促不安的小女孩,缓缓弯下身子,靠近她,问候她,你好吗?
那嗓音低沉却温暖人心,令人不敢轻易忘记。
她指指那枝头怒放的花朵。
他会意,收了雨伞,微微踮起脚,用伞尖去挥打树枝,一朵朵花纷纷坠落,掉到地面溅起水珠沾湿她的衣襟,发出阵阵钝重声响。
她满心欢喜,俯下身一朵一朵捡拾,等到手里衣兜都放不下时,她才站起身,发现那男子已悄无声息离去。
她怔在原地,扔了那些花,静静地掉泪。
她只是想对他说声感激,然后挥挥手再见。
她甚至不要求知道他的名字。
庄秦披上外套去客厅倒一杯热水,始终小心翼翼。
她不愿惊醒正在沉睡的男子,他熟睡的样子是极好的,扯着轻微的鼻鼾。
她喜欢趁他睡熟用食指轻轻划过他的五官——他的浓眉,紧紧闭着的双眼,长长的带点女气的睫毛,微微耸起的鼻子,不薄不厚的嘴唇,天生适合接吻。
然后绕着他的脸庞一圈又一圈。
他突然醒来,看着她,目光带笑,你又做梦了。
她忽然想给他讲故事,不知道他愿意听否。
他点头。
她知道他不会拒绝,这样温柔男子,适合被爱。
不知彼时彼刻她身上哪一处光芒感动了他,让他愿意陪伴。
为此她常常为自己的不可爱而落泪。
她开始讲她的故事——
说是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天性孤僻执拗,不喜与人结伴,不讨人喜欢也从不愿更不屑在这方面花费气力。
别人家成群结伙玩捉迷藏跳房子她只感觉幼稚无端。
她喜欢一人跑到山间去听鸟语闻花香,偶尔有野鸡野鸭从草丛间诀起而飞,她会乐得拍掌尖叫。
一日她在半山腰寻到一个土丘,就趴在上面看书,看的是唐诗,每每读到令人心喜爱之的句子时,就看看天空,在内心反复吟诵咀嚼。
印象深刻的是那句,落花时节又逢君,好不心酸凄凉。
春光明媚时各分东西,日落西山时才仓促相遇,匆匆一会又是漫长无期的分离。
从此萧郎是路人,各人赏各自风景,流自己的泪。
那时她已知道寂寞为何物,只是浸淫其中时日久长,便也浑然忘记。
她就这样一边读诗一边看天空,直至忘我睡去。
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处地方,看模样像是小镇,山环水绕,一片好景。房屋建筑古朴精致,一律黑瓦白墙。家家户户却门户禁闭,空空寂寂,无比荒凉。
难得如此美景就在身旁十步处,却不知道欣赏怜惜。
世人还需到何处去寻风景,事实真实美景就在身边只是日久生厌。
她心内纳罕,不停地走,终于走到一处房屋,里面传出琐琐细细声音。
她轻轻将半边脸伏在门上,聆听门内朗朗念诗声响。
声调悠长,恍如隔世。
她正想推开木门,恍惚感觉肩膀上有只手。
惊诧地转过身,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白胡稀疏凌乱飞扬。
他说,孩子,你太顽皮,总走错地方。停下来吧,看看花鸟虫鱼,雨雪风霜,看一刻便好一刻。
你所痴迷寻觅的将永不会得到。
她惶惑不已,他却转身离去走到日暮里消失了踪迹。
门内读书声仍响彻耳畔,她禁不住疑惑与好奇轻轻推开门,却发现门内空无一人,只是断瓦残墙,荒草枯长,而那诱惑她的琅琅念书声仍在四野飘荡。
就此,一梦惊醒,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又是哪一个四季。
只知道红日将颓,她倏忽记起书里所讲述的晋时男子误入仙境待回到尘世已换了世纪的故事,内心犹有余悸。
她起身正准备离去,转过土丘却发现自己方才是睡在一方土冢上,她对着墓碑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念着——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一遍一遍。
然后去身畔扯过大把野花插在坟冢上。
她在半山腰狂奔,发现山脚红光闪烁,似有人影密集,连忙回避取弯道回家。
回家大病一场。
老人的话却就此记在心里。
故事讲到这里,她也没有开灯,始终留一片黑暗。
是啊,本就是梦,何须提醒。
他说我太顽皮,总走错地。
这次我可是重蹈覆辙,还是遇见转机?
回头发现他又已睡去,缓缓的鼻息。
对这个男子,她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与疏离。
幼时时常梦见的男子到底存在否,若是存在,为何迟迟不出现,胆敢迟到这样久,该当何罪。
她有恐惧,也许穷尽一生她只能遇见此刻床上的那样男子,太多顾及太少诚心,仅有的也会被时间冲淡一贫如洗。
都渴望从对方身上寻找安稳和依赖,却心照不宣吝于付出。
感情若是沦落到斤斤计较,实在垂垂危矣。
她也有怪罪,我已成人,青春年华,岁月正好,再不出现,红颜弹指老。
他如何还肯收取那残缺老身。
她开始感到无比虚弱乏力。
披上外套,走入晨光熹微里。
清晨洁净清冷的空气令人理性和清醒。
现在,她可以用一元硬币坐早晨第一班车,绕城市一圈,去城东张记喝一碗豆腐脑,去花市买一株腊梅,并几种蔬菜、啤酒。
对,烟已抽完,还需买几盒香烟,放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没有风的日子她需要香烟来保持清醒。
这是她仅有的乐趣。
在那人到来之前,她将还需乐观微笑面对生活。
在老死之前,一切都来得及。
这是人生哲理。
秦,秦。
此刻,他或许从好梦中醒来,用手试探她的踪影,却发现枕畔空荡不见人,一定惊异。
给他带份热粥油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