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何人为写悲壮?

我一贯喜欢张孝祥的词,尤其那首《卜算子》: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去岁江南见雪时,月底梅花发。

今岁早梅开,依旧年时月。冷艳孤光照眼明,只欠些儿雪。

其实只一件雪夜梅花开的小事,但在张孝祥笔下,就成了一首绝妙好词。去年我赏雪的时候,月色融淡,梅花盛开,极相衬合;今年月也还是那般地亮,梅也还是那么地香,就“只欠些儿雪”,那末梢一句欠些儿,顿时将那清绝冷气破开,多了十分活泼。

张孝祥是个天才,他从小读书过目不忘,一动笔就能写数千字,而且这数千字还不是废话,都是俊逸的漂亮文章。这种天公赐予的福气,让张孝祥入仕也很顺利——绍兴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张孝祥才二十三岁,就已经廷试擢进士第一,中了状元。

大概因为这一切来得太轻松容易,张孝祥根本不打算以文字为事业,只将填词写诗当做游戏。只是,于他而言的游戏,对别人却是潇散出尘的神来之笔。张孝祥的词作,风格极其多变,有泠然,有洒然,更有高迈的凌云之气,要在大海中翻出涛澜来。

譬如这一首《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颇具浩然之气,和刚才《卜算子》的轻软全然不同。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这首词,是宋高宗绍兴三十年(公元1161年)写的。前一年九月,金主完颜亮率兵南下。幸好虞允文领着建康(今江苏南京)的军队与之相抗,最后打败了完颜亮,阻止了他灭宋的计划。张孝祥当时人在芜湖,离南京不远,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

自从靖康之变以后,南宋偏安,事事屈辱。尤其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宋金签订《绍兴和议》,以淮水-大散关为边界,南宋向金称臣,并割让唐州、邓州、商州、大半秦州,每年还要进贡银廿五万两,绢廿五万匹。为了表明自己“议和”的决心和态度,接回自己的生母和宋徽宗的遗体,宋高宗又按照金国的吩咐,以“莫须有”之罪,杀掉了岳飞等人。

正是因为这样的避让,让金国越来越嚣张。绍兴三十年七月,张孝祥越发忧虑,跟别人写信说,自从签订了《绍兴和议》,朝廷就真的议和了,二十年来,军政不修,大家都很忌讳提起兵家事。可金国是这样想的么?他们早就虎视眈眈,想侵犯我们的国家了。虽然现在朝廷知道金国的意图了,但每天都只是在讨论,一日复一日,根本就没有一个结果出来。

张孝祥忧心国事,看得也非常准确,不过两个月,完颜亮果然发兵,幸而虞允文打赢了。

二十年后的这场采石之胜,对南宋人来说,不仅仅是一场战役的胜利,更洗却了靖康年间的耻辱,让人看到了希望。对张孝祥来说,这个结果,简直是出乎意料的惊喜,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没有能够参战吧。

南宋 赵黻 长江万里图局部

但没有参战不打紧,张孝祥心中有家国,依然可以想象。

末梢一典,“击楫誓中流”,他用了东晋时候,祖逖的故事。东晋的情况和南宋很像,也是因为北方胡族入侵,首都洛阳城破,连皇帝都被抓去做了一个倒酒的青衣小官儿,只好南渡建康,偏安一隅。

祖逖是朝廷授命的奋威将军、豫州刺史,个性非常刚强,对朝廷缩在南边儿的事忍无可忍,上表给当时的皇帝,晋元帝司马睿说,想要北伐。当时司马家才南渡过去,政局非常不稳,司马睿不太想把兵力抽出来北伐,但北伐这件事,有关社稷家国,如果他明目张胆地反对北伐,那不就成了国家的罪人了?天下臣民,谁还愿意支持一个主动放弃江山失地的皇帝呢?

于是晋元帝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象征性地拨给了祖逖一千人的粮草,布三千匹,作为军资,其他的,就没有了。至于武器、兵士,都要祖逖自己想办法。如果换了别人,大概会闻弦歌而知雅意,就此作罢。但祖逖行事作风极为强硬,半分不能忍受北方故土被胡人占领,因此接到晋元帝的命令后,祖逖立刻率领自己的家丁,和一些投奔自己的志士,北上抗敌。渡江的时候,祖逖扣楫中流,发誓说,若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辞色壮烈,一时众人都十分感慨。

南宋的赵善括写过一首《水调歌头》,也用了祖逖的典:

山险号北固,景胜冠南州。洪涛江上乱云,山里簇红楼。堪笑萍踪无定,拟泊叶舟何许,无计可依刘。金阙自帷幄,玉垒老貔貅。

问兴亡,成底事,几春秋。六朝人物,五胡妖雾不胜愁。休学楚囚垂泪,须把祖鞭先著,一鼓版图收。惟有金焦石,不逐水漂流。

祖鞭先著,是说祖逖的好朋友刘琨和他一样,都在北方抵御胡人。刘琨喜欢结交比自己厉害的人,但又很喜欢夸海口,讲大话。当时听说祖逖奉命渡江北伐,刘琨就跟其他朋友说,我也很想北上杀敌,所以每天枕戈待旦,不敢有任何疏忽,怕的就是有一天,祖逖比我早实现功业成就——不过,后来的刘琨,的确也完成了自己剿杀胡贼的愿望。他在晋阳守城,一呆就是十年,最后为国殉身。

正因为南宋和东晋境况相似,宋人写词,很多人都会用到魏晋南北朝的典故。

譬如张孝祥还有一首《满江红·于湖怀古》。

千古凄凉,兴亡事、但悲陈迹。凝望眼、吴波不动,楚山丛碧。巴滇绿骏追风远,武昌云旆连江赤。笑老奸、遗臭到如今,留空壁。

边书静,烽烟息。通轺传,销锋镝。仰太平天子,坐收长策。蹙踏扬州开帝里,渡江天马龙为匹。看东南、佳气郁葱葱,传千亿。

这也是一首怀古词,讲东晋明帝司马绍太宁二年(公元324年)时发生的事。当时的大将军王敦反叛朝廷,司马绍微服私访,一个人骑着马到了芜湖,在王敦的军营附近转悠,考察敌情。王敦发现以后,赶紧派人追他。晋明帝深谙反侦察手段,他在马粪上浇了冷水,又把自己的七宝鞭给了小旅馆里的一个老婆婆,跟她说,如果后面有人过来,就麻烦你把这个鞭子给他们看吧。后来王敦的追兵过来,老婆婆把七宝鞭拿出来,追兵又见马粪已冷,便以为司马绍早就走远了,就此作罢,司马绍也得以成功逃脱王敦的追捕。宋代的时候,芜湖县北还有一座玩鞭亭。

张孝祥写“看东南、佳气郁葱葱,传千亿”,也是借古喻今,觉得虽然偏安,但只要国家朝廷有志气,不怕收复不了北方失地。

可是,朝廷志气,北方收复,这是以无数将士的牺牲为代价,换回来的。

就好像元代谢应芳写的那首《水调歌头 中秋言怀》:

战骨缟如雪,月色惨中秋。照我三千白发,都是乱离愁。犹喜淞江西畔,张绪门前杨柳,堪系钓鱼舟。有酒适清兴,何用上南楼。

擐金甲,驰铁马,任封侯。青鞋布袜,且将吾道付沧洲。老桂吹香未了,明月明年重看,此曲为谁讴。长揖二三子,烦为觅菟裘。

谢应芳是元末明初的学者,中年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战火中度过。譬如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彭莹玉、徐寿辉占江阴,谢应芳带着家人逃到横山妻兄那里,离家十余日;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谢应芳人在常州、无锡附近生活,但这两个地方又有很多盗贼,生活并不安稳;第二年,张士诚的弟弟张士德攻下常州,谢应芳只好又去往金坛县,不久金坛县又沦陷,谢应芳只好又带着家眷往南走...他自己颠沛流离,又见许多无辜百姓死于兵燹之祸,白骨肉身,只在转瞬,因此不管成败,不管得失,只恨天下多纷争。

所以这首《水调歌头》,谢应芳写月,写的还是中秋月,但这样的月色,与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团圆月全然不同,一片惨惨。

开篇四句,“战骨缟如雪,月色惨中秋。照我三千白发,都是乱离愁”,颇有鬼气,让人想起唐代李华所写的《吊古战场文》,“尸踣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沿岸望去,全是将士尸体,鲜血把长城下的窟穴都填满了,在这一刻,无论你是贵是贱,死亡一视同仁,俱为枯骨。如果投降,就是异族的俘虏,一定会被杀;如果继续战斗,最后的结局,就是成为岸边尸体中的一具。没有任何办法,无论如何选择,都只有死路一条。这样凄凉的境况,连山、鸟也都沉寂了,只听得到阴风惨惨,席卷漫漫长夜。日头高照,也依旧寒彻入骨,更何况月亮上来,笼罩白霜,所见之处,只有伤心惨目,人间还有比这更凄然的事吗?

伤心惨目,有如是耶!真是满带血泪的感慨!

自古以来,翻云覆雨的都是权贵,百姓苍生,大多都只能一作无辜的刀下冤魂。即便千百年来,有文人骚客为悲为叹,然而当战事再来的时候,这些平民百姓,依然会成为首先被牺牲的那个群体,从来没有任何改变。

世间 · 好物

作者:谢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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