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寒凝大地》连载丨第二十七回:咒天骂地鬼斗鬼,你来我往毒攻毒
第二十七回:咒天骂地鬼斗鬼,你来我往毒攻毒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咒天骂地鬼斗鬼你来我往毒攻毒
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燕来燕没来。往年,潮白河到了这个时令,春光融融,河水涣涣。可是,今年倒春寒。潮白河两岸,依然残雪点点,冷风嗖嗖。
潮白河东,李洪庄日军指挥部里,龟田大佐踱来踱去,突然,高声叫道:“来人!”
小林多喜少佐匆匆而至,规规矩矩立正,答道:“嗨!”
龟田大佐吼道:“山里辛庄的杜长瑞不翼而飞,莫非真的长了翅膀不成!”
小林多喜少佐战战兢兢,答道:“嗨!”
龟田大佐吼道:“山里辛庄和李洪庄,仅仅一步之遥,杜长瑞能飞到哪里去?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小林多喜少佐晃晃悠悠,答道:“嗨!”
龟田大佐吼道:“再说,八路军到底转移到了哪里,一定要找到他们。快,快快的!”
小林多喜少佐颤颤巍巍,答道:“嗨!”
当天,小林多喜少佐带领一个排日本兵,急急匆匆来到李洪庄大庙的空场上。
小林多喜少佐下达命令:“围绕大庙空场的土坡,各就各位,做好准备!”
日军士兵齐声答道:“嗨!”四散开去。
李洪庄的伪保长李来福,为了应付日本人,白天就坐等在大庙里。这时候,刚刚吃过午饭,饱了发呆,正在打盹。
忽然,李来福听见大庙外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觉着有些不对劲儿,慌慌张张一通小跑儿,出了庙门。
小林多喜少佐冲李来福迎面走来,喝道:“你的,就是李洪庄的保长李来福?”
李来福点头哈腰地说:“我的,李来福,李洪庄保长的干活!”
小林多喜少佐厉声问:“山里辛庄的杜长瑞,逃到你们李洪庄,你的为何不报告?”
李来福哆里哆嗦地答道:“我们这里,是李洪庄,山里辛庄的杜长瑞,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小林多喜少佐大声问:“八路军,八路军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李来福颤颤巍巍地答道:“八路军,长胳膊长腿儿,我怎么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小林多喜少佐吼道:“你的,李来福,李洪庄保长,你的,一问三不知。这样吧,赶快集合村民,到大庙空场上来,就说大日本皇军给支那人讲'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圈’,到场的老百姓,奖金大大的有!”
李来福回到大庙里,取了一面破锣,一下紧接一下地敲,“当当,当当——”
李来福一面敲锣,一面高声叫嚷:“老乡们,到大庙空场上来,听听大日本皇军给支那人讲'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圈’,开开耳朵,大日本皇军说了,到场的老百姓,奖金大大的有哇,好事还多着呢!”
李洪庄有个名字叫二愣子的年轻人,瓮声瓮气地说:“李来福,你还是不是中国人?你吃里扒外,狗仗人势,帮狗吃食,日本人说什么,你信什么。我来问你:小鬼子给中国人讲'日中亲善’,问问他,狗日的小日本跟中国什么人亲善?'大东亚共荣圈’,问问他,狗日的小日本,究竟什么叫狗屁大东亚共荣圈?”
李来福说:“嘴长在日本人的脑瓜子上,我哪里知道他们讲什么呀?你到大庙空场上听着去,一会儿大日本皇军就有人给你讲。到时候你有能耐再去问他们!”
二愣子说:“好,我等着去,听他们会讲出什么狗屁'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圈’来。妈妈的!”
李来福一边儿“当当,当当”敲着破锣,一边用他的破锣嗓子叫嚷:“老乡们,到大庙空场上来,听听大日本皇军给支那人讲大东亚共荣圈,开开耳朵,奖金大大的有,好事还多着呢!”
听见李来福叫唤的老百姓,一个个都觉得莫名其妙:小日本还会给中国人奖金,有多少也不够他们抢的,还会给中国人?怪事!
拣鸡毛凑掸子,成群搭伙地进了离大庙空场不很远的小树林里观望。
李来福一边儿“当当,当当”敲着破锣,一边用他的破锣嗓子叫嚷:“老乡们,到大庙空场上来,听听大日本皇军给支那人讲大东亚共荣圈,开开耳朵,奖金大大的有,好事还多着呢!”围着李洪庄村,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大庙空场。
二愣子走近李来福,问:“我来问你:小鬼子给了你多少好处,你替小鬼子这么卖力?”
李来福说:“二愣子,大日本皇军究竟给了我多少好处,这事儿跟你说不着!再者说,二愣子,我好言好语劝你,今后,你可别小鬼子小鬼子地叫起来没完。大日本皇军要是听见了,那就是你自己找死,你可得自认倒霉,怪不得别人!”
二愣子说:“我就小鬼子小鬼子叫他们了,他小鬼子还敢咬我鸡巴咋的?”
李来福说:“二愣子,我这可是好言劝你,你可别拿脸不当脸,给脸不张兜!”
二愣子说:“李来福呀,李来福,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奴才,走狗,软骨头!”
李来福说:“好,二愣子,你听好,可别后悔!世上什么都有卖的,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
小林多喜少佐从大庙门口,朝李来福走过来,抻过李来福,拽着他的脖领儿,大声地问:“你的,李洪庄的老百姓呢?”
李来福说:“来了,这不?”他指指二愣子。
小林多喜少佐龇牙瞪眼地说:“开什么国际玩笑?怎么就只有他一个?”
李来福说:“就是这坏小子给使的坏,大家伙就都不敢来了!”
小林多喜少佐发疯似的大叫:“死啦死啦的!”他走近二愣子,抽出指挥刀,高高举起。
二愣子横眉立目,说道:“小鬼子,我告诉你,这是中国的地盘,你这样张牙舞爪的,算哪趟赶牛车的?”
小林多喜少佐哈哈大笑:“赶牛车,我是赶牛车的,赶什么牛车?你的说说!”
二愣子说:“赶牛车,也得滚回你们日本去赶,中国老百姓的牛车,用不着你来赶!”
小林多喜少佐手中的指挥刀,向大庙空场的黄土岗方向一挥,狂吼道:“机枪,死啦死啦的!”
立即,有三五颗罪恶的子弹,呼啸着飞将过来。
二愣子倒下去,拼死命地大叫:“小鬼子,我,我日你姥,姥姥!到了阴曹地府,我也饶,饶不了你!李来福,走狗,汉奸,狗仗人势,绝,绝没有,好下,好……”
在大庙空场南边小树林里观望的村民,听到了机关枪响,一个个大惊失色。
一个骑在树杈上的年轻人,惊讶地说:“呀,小鬼子又杀人了,八成是二愣子!”
披头散发的老妈妈,颤颤巍巍地走过来,问:“小伙子,你看清了,到底是谁?”
年轻人从树上跳下来,说:“看清楚了,就是您家的二愣子,一丁点儿错都没有!”
披头散发的老妈妈听了,颠着一双小脚儿,跌跌撞撞往前扑了几步,撞到一棵大树上,跌倒了。哭叫道:“我的儿呀……”
乡亲们都走过来,连抻带拽,可是,无济于事,此刻,老妈妈只有出的气儿,没有了入的气儿。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仰天大叫:“天呀,老天爷呀,你太没良心了!我们不管一年的收成如何,年年给你烧香上供,你咋就不睁开眼看看?日本人在东洋,为什么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老天爷呀,你也太没有良心啦!”
小林多喜少佐拉过李来福,叫嚷道:“你的说,山里辛庄的杜长瑞,是不是你们李洪庄的人给藏起来了?挖地三尺,也要把杜长瑞给找出来,要是找不到杜长瑞,统统死啦死啦的!”
李来福手里的破锣“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小林多喜少佐吓了一跳,瞪着一双牛眼,吼道:“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
李来福无可奈何地垂下双手,蔫头耷脑的,不再言语。
小林多喜少佐的指挥刀,往大庙空场南边的小树林一指,气急败坏地叫嚷道:“大日本皇军,注意,目标:大庙空场南边的小树林,射……”
小林多喜少佐的“击”字,还没有喊出口,就听见一声炸雷般的声音:“我来也!”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杜长瑞从大庙的房脊上,飞了下来。
小林多喜少佐走近杜长瑞,厉声问道:“什么人的干活?”
杜长瑞说:“杜长瑞是我,我就是你们打不死的杜长瑞!”
小林多喜少佐说:“我的问你:八路军逃到哪里去了?”
杜长瑞说:“八路军,八路军统统的在这里!”他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
小林多喜少佐从牙缝儿里龇出一句话:“带回去!叫他尝尝我的三十六种刑具,没有一件肯吃素的!”
杜长瑞哈哈大笑,道:“你,小日本鬼子,有多少荤的尽管往上端,我正想来点儿荤的尝尝呢!”
小林多喜少佐大怒,声嘶力竭地吼叫:“把杜长瑞带回去,带回去!”
月儿弯弯,繁星满天,夜阑人静,冷风嗖面。
高庄和李洪庄仅一步之遥,李洪庄的一声狗吠高庄都能听见。高庄民兵小队长杨俊杰听说杜长瑞转移到李洪庄又一次被捕,站在自家的小院子里,踱来踱去。
突然,他停下脚步,手扶在一棵枣树上,久久未动,犹如一尊铁的雕像。
不知不觉中,杨俊杰感到身上暖烘烘的,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妻子杨怀华为他披上了一件棉大衣。
杨怀华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轻声说:“回屋吧,外面凉!”
杨俊杰不言不语,往屋里走。
杨怀华劝说道:“表哥在李洪庄又让小鬼子逮着了,我也正为这事着急,可光傻着急又有什么用!忘说了,劝皮劝不了瓤,什么事,都得往开里想。”
杨俊杰赌气地说:“往开里想,往开里想!表哥为了保护李洪庄老百姓,挺身而出,又一次被捕。你知道,上次受刑的伤还没有好利落,依我看,恐怕这次凶多吉少!”
杨怀华说:“光傻着急顶屁用,快想些办法呀!”
杨俊杰着急麻花地说:“我这不是正想嘛!”
杨怀华看到丈夫着急的样子,又心疼开了,转脸给他倒了一碗水,说:“先喝碗水,定定神,慢慢想。”
杨俊杰连看也没看,伸出一只手就推,连连说:“不喝不喝!”不料,他的手正推着了大花碗,落在地上。
杨怀华赌气捡起破碗,掀起门帘儿就扔。
外面传来“妈呀”一声。
杨怀华急忙躲到门后,大声问:“谁?”
外面的人答道:“我,李杰。”
杨怀华急忙迎了出来,说:“咋不进来?”
李杰说:“杨嫂,你往外扔的啥呀,该不是大元宝吧,正扔我裤裆上,要是把二和尚给砸坏,不能干事了,到时候我家那只母老虎,不找你们家里来才怪!”
杨怀华说:“没正经的!这么晚了,有话,屋里说,有屁,外面放!”
李杰说:“行行,等我先把屁放完,再进屋里说话,免得把屋里熏臭!”
杨怀华笑笑说:“贫嘴淡舌的,整天价一点儿正经没有!”
李杰说:“今儿来,正有一件特别正经的事,报告我杨哥!”
杨怀华说:“快进屋,快进屋!”
李杰进了屋,压低声音说:“杨哥,想媳妇呢,一天到晚厮守着,没完没了地想,这点儿起色!”
杨俊杰说:“你能不能说点儿正经的?”
李杰说:“巧极了,今儿还真有一件特别特别正经的事,要不,干吗这么晚来你家,对不起,耽误你们两口子的事啦!”
杨俊杰说:“快说!”
李杰说:“是这么档子事:今儿晌午,我在村西口遇上的。”
杨俊杰探过身子。
李杰压低声音,说:“村西的老槐树底下,有一个人在大青石上坐着,等我走近了,那人'妈呀’一声,吓我一跳。我上前一打听,那人说,他是个八路军的伤兵。没有跟上大部队,落伍了。问我能不能给他找个地方养养伤,帮他找到八路军。我越听越感到蹊跷,我当时想,先把他稳住,于是,搀着他进了我们家。现在,我媳妇秀芝正伺候他呢!”
杨俊杰说:“李杰呀,你这件事做得好,先把他稳住,考察考察再说!”
李杰说:“咋个考察法?”
杨俊杰说:“八路军都是正经人,他要是土匪兵痞化装的,就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李杰慌慌张张地说:“那,那我把他撵走吧!”
杨俊杰说:“要试出他是好人呢,咱们就帮助人家把伤养好,找到八路军,赶上大部队。要是坏人……”
李杰说:“妈呀,要是坏人,那可咋好!要不,把他弄到你们家来吧?”
杨怀华插嘴道:“没有那个样子的,你怕他是坏人,难道我们家就不怕!”
杨俊杰说:“别怕,他要真是坏人,也绝不会把你们怎么样。我估计,很可能是刺探我军情报的。”
李杰说:“怎么能试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杨俊杰说:“那得叫你媳妇秀芝跟你配合。”
李杰说:“那怎么配合呀?”
杨怀华抢过来说:“你们自己想辙,就是一层窗户纸,要靠你们自己捅破,真费劲!”
杨俊杰扳过李杰的肩膀,嘴巴附在他的耳畔,轻轻地嘀咕一会儿,这才说道:“如此这般……”
李杰说:“好吧,我就照你说的办。”
杨俊杰说:“试出好人坏人来,下一步再做安排。”
李杰挑帘儿出去了。
外面黑咕隆咚,静悄悄的。
李杰踏着朦胧的月色,拐进了一条小胡同,他的家就在眼前了。
破旧的窗纸上,有两个人影子在晃动。
李杰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心里说,屋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于是,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矮墙外面,踮起脚尖儿,伸长耳朵听,却也听不到什么。他轻轻地推开栅栏门,悄悄地掀开门帘儿,看见秀芝正在给那人洗脚,他生出些许醋意,但还是走了进去,假意地咳了一声:“咳咳!”
秀芝正在专心致志地为伤兵洗脚,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咳嗽,吓了她一跳,回头见是李杰,秀芝说:“该死的,吓了我一跳,咋不言语一声?”
那位伤兵也搭讪着:“呦,大哥,回来了,咋去了这半天?”
李杰说:“你不说找不到队伍了吗,我出去打听打听,八路军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那位伤兵心里激灵一下,他怕真的有八路军进来,那样就露馅儿了,非被捉走不可。他突然变得沉静下来,说:“不忙,找八路不忙,别为我,把你们给急坏了!”
秀芝说:“好了,擦干了,穿上鞋吧!”
那位伤兵穿上鞋,看着很吃力的样子,扶着炕沿儿,坐下。
李杰问道:“同志,你叫什么?哪个部队的?”
那位伤兵似乎有些紧张,稍稍镇定了一下情绪,说:“我叫李奎,八路军密云支队,我们的部队首长叫白乙化。”
李杰笑笑说:“不是水泊梁山上的黑旋风李逵吧?你是打仗受的伤,还是行军时受的伤?”
李奎说:“我哪里比得上黑旋风李逵,一个脚趾头也比不上呀!行军时,不小心,崴了脚。”
李杰说:“啊,今儿不早了,躺下歇歇吧!”
李奎说:“那,那好吧!”
秀芝说:“你们俩大男人睡东屋,我去西屋里睡,小鸡儿都叫了,看来睡不了多一会儿,也就天亮了。”
李奎说:“嫂子,你忙了这大半天,早该歇歇了,快去睡吧!”
李杰说:“都快睡吧!”一面说,一面钻进了被窝里。
秀芝回到了西屋,也没有点灯,大约也睡下了。
李奎鞋也不脱,和衣躺下。
从李杰那边,很快传出了闷雷般的鼾声。
李奎躺在一个陌生人家的炕上,身底下,就好像有一堆鹅卵石,硌疼,不舒服。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心里怕,总好像突然会进来几个八路军,一把将他薅起来,五花大绑,将他捉走,带到空场上,“叭勾”一枪,毙了。
其实,他这般惶恐,不无道理。这个自称李奎的人,原来是个兵痞。见了日本人,一口一个“大日本皇军”,一口一个“大日本皇军”,要么就是嘴嘴不离“大东亚共荣圈”,久而久之,得到了日军龟田大佐的赏识,封他个治安军小队长。
被封为治安军小队长的李奎,受宠若惊,越发为日本人卖命。龟田说东是东,说西是西。龟田说公鸡能下蛋,他说亲眼见;龟田说砂锅能捣蒜,他说打不烂。天生的软骨病,软棉花捏的,地地道道小日本的走狗。
甘心当日本人走狗的李奎,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龟田大佐命令他化装卧底,打探八路军的行踪和部署。
李奎平日里吃喝嫖赌惯了,此刻,他竟然躺在了陌生人家的炕上,况且,还总有被人监视的感觉,这他哪里受得了,身上像长了虱子,痒痒得难受。平日里,唯有供日本人享受的慰安妇,龟田大佐特许李奎可以享受“最惠国待遇”,也同日本人一样,每天夜里也可以跟慰安妇快活快活的。时日一长,养成了习惯,犯成了毛病。一夜不同慰安妇快活,就好像丢了魂儿似的,蔫皮耷脑没精神。
李奎躺在土炕上,身边的李杰鼾声大作,这使他烦躁不安。忽听从西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这窸窸窣窣的响声,对他极有诱惑力。他支楞起耳朵听听,渐渐又传来了均匀细微的喘息声。他试着慢慢坐起来,轻轻下了地,悄悄掀开西屋的棉门帘儿,一束残月溶溶的亮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可巧洒在秀芝的脸上,越发青春靓丽,楚楚动人。李奎控制,控制,再控制,他简直不能自已。
正在此时,李杰停止了鼾声,翻了个身。
李奎赶紧悄悄往回蹭,轻轻上炕,慢慢躺下。仰卧在土炕上,双眼望着黑黝黝的天花板,发呆。
一唱雄鸡天下白。
李杰家破旧的窗纸发黄,天大亮了。
李杰“咕噜”从土炕上爬起来,仔细看看身边躺着的李奎,睡得跟死狗似的。下了炕,趿拉着鞋,进了西屋。朦胧中,隐隐约约看见秀芝四脚拉叉地仰卧着。李杰慢慢爬上炕,悄悄拉开秀芝的被子角儿,慢慢地把一只手,伸进秀芝的短裤里。
秀芝醒了。
李杰立即轻轻地说:“是我。”
秀芝嗔怪地说:“瞧这起色,一宿没搂着,就馋猫似的!”说着,撩开被子,“由你,管够,讨厌鬼!”
李杰一下子朝秀芝的身上扑了上去。
清晨,李奎在李杰家喝完稀粥,开口打听八路军的消息。
李杰说:“你先在我家安心住下养伤,我慢慢给你打听,这事包在我的身上,关门打瞎子——没跑儿。”
李奎说:“那是,那是。”
李杰说:“我到杨各庄大集上买点儿东西,好好招待招待李同志,早早治好伤,追赶部队去。”
李奎说:“不急,不急!”
秀芝说:“你放心,渣儿错也出不了!”悄悄朝丈夫眨了眨眼。
李杰说:“我走了。”说着,背上捎马子,推开栅栏门,回头看看秀芝。
秀芝说:“你到杨各庄大集上买东西,甭忙,挑好了,别让人家给蒙了!”关上了栅栏门。
李杰说:“秀芝,好好看家,你也别把野狗放进来!”大步流星地上了路。
秀芝回到屋里,洗了筷子碗,收拾了桌椅,又挑了几件衣服,丢在脸盆里,倒进几瓢凉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们当八路军的,苦啊!”
李奎说:“是呀,没的吃,没的穿,哪有你们当老百姓的好。种完那几亩地,就在家里闲着了。冬仨月,白天,小热炕头一委咕,夜里,小两口钻一个被……”李奎自知食言,赶紧把那个“窝”字关在了嘴里,没有叫它钻出来。
秀芝的修养极好,丝毫不为之所动,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当八路军的,都是为我们老百姓。”
李奎说:“老百姓都说八路军好,可是呢,哪里的日本人不是八路军给招来的?没有八路军的地方,村子可安定了。哪里有了八路军,哪里的老百姓就遭殃!”
秀芝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是日本人不在他们国家里好好待着,跑到咱们中国来,杀人放火抢东西,糟害老百姓。中国老百姓就不该拿起枪把小日本赶走?说哪里有八路军,哪里就不安宁,全是没有良心的人的,跟着瞎说。李同志,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秀芝一面说,一面“泼滋泼滋”洗衣服。
李奎点点头儿,唔哩唔吐地说:“唔唔,唔唔,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秀芝说:“你们家也是苦出身?”
李奎说:“是是,是是,是苦出身,当八路的有几个不是苦出身,要不怎么都说八路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呢,你说是吧?”
脸盆里的水“泼滋泼滋”的响着,秀芝两条大白胳膊光溜溜的露着。
李奎坐在秀芝的对面,死死地盯着秀芝那两条光溜溜的大白胳膊,想入非非。
秀芝也不是傻子,只是假装毫无察觉,依然光溜溜的露着两条大白胳膊,照常使脸盆里的水发出“泼滋泼滋”的响声。
李杰出了家门,赶紧来到杨俊杰的家里。他刚要叫门,突然,门开了,杨俊杰迎了出来。
杨俊杰小声说:“来来,进屋里说!”
李杰跟杨俊杰进了屋。
杨俊杰问:“怎么样,那个姓李的?”
李杰说:“试出来了,这个李奎,绝对不会是八路军,肯定不是好人!”
杨俊杰说:“怎么试出来的?”
李杰溜了杨嫂一眼,轻声说:“当着嫂子不好说。”
杨怀华说:“坏小子,有啥不好说的?”
李杰说:“啊呀!”
杨俊杰说:“你小子甭跟我玩儿里格楞,直说吧!”
李杰说:“一躺炕上,我就装作睡熟了,我发现这小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肯定有心事。再者,他真以为我睡熟了,就偷偷摸摸下了地,腿也不瘸了,我想八成要钻进西屋行坏事,我当时翻了个身,他匆匆忙忙就回到了炕上,一丁点儿受伤的样子也没有。要是好人,干吗装成伤兵呀!”
杨俊杰说:“第一,要是八路军战士,轻伤不下火线;第二,要是八路军伤兵,住在老百姓家里,绝不行坏事。李杰,好小子,你分析得完全正确,跟我想的一样。”
李杰说:“杨哥,快想办法,我家里就秀芝一个老娘们儿在家,这个假八路别跟我媳妇使什么坏心眼儿吧!”
杨俊杰说:“放心,他既然把自己装成八路军,他就一定不会明目张胆地干坏事。要那样,他不是往枪口上撞吗?你记着,他再愚蠢,也不会做出那种蠢事来!”
李杰说:“那,那怎么办,总不能老放在我家里呀?”
杨俊杰扳过李杰的肩膀,附在他的耳畔,轻轻地说:“放心吧,我已经做好了精心安排,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咱们借李洪庄小鬼子的刀,为民除害……”一面说,一面推着李杰,“走吧,先回你家吧!”
秀芝立在门口,见李杰回来了,推开栅栏门,小声说:“你走后,那家伙要跟我动手动脚的。”
李杰一脸怒色,说:“妈的!”
秀芝刚要关上栅栏门,一眼看见杨俊杰。
李杰说:“别言语。”
李杰和秀芝一起进了小院。
李奎发现李杰回来了,装作瘸子,一拐一拐地来回在屋子里遛弯儿。
李杰说:“李奎,你的脚崴成这样,太厉害了,时间长了,怎么受得了!”
李奎说:“有你们这样细心地照顾,慢慢地养呗!”
李杰说:“慢慢养咋行,时间长了,成了废人,可就没法子打小鬼子了!”
李奎愣了一下,语无伦次地说:“打小鬼子?啊,对对,打小鬼子,是打小鬼子!”
李杰说:“为了你早日痊愈,我给你请了个八路军大夫。”
李奎急忙说:“不用,不用麻烦八路军,我这点儿伤,不算什么!”
李杰说:“我已经帮你请来了。秀芝,你去把八路军大夫请进来,给李同志看看。”
秀芝点点头儿,心领神会,走了出去。
李奎说:“太麻烦你们了,太谢谢八路军了!”
正说着,秀芝带杨俊杰进来了。
秀芝说:“就这位,他是八路军的伤员,给好好看看。”
杨俊杰望了望李奎,说:“坐下,坐下。”
李奎坐到椅子上,说:“八路军,八路军真好!”
杨俊杰大笑,说:“八路军真好,真幽默,真会开玩笑,你不也是八路军吗?”
李奎窘得脸色发青,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
杨俊杰说:“把袜子扒下来,让我看看崴在哪里,伤势如何?”
李奎支支吾吾地说:“就别看了吧,脚臭,臭脚。呵呵……”
杨俊杰哈哈大笑:“啊,我可没有那么大能耐,截皮儿看不见瓤儿!”
李奎极不情愿地脱掉袜子,慢吞吞地把脚丫子伸了过去。
杨俊杰刚一伸手,几乎还没有碰到李奎的脚面,他便喊起来:“疼,疼!”
李杰说:“啊呀,这样的八路军,我还真没有见过!”
李奎龇牙咧嘴地说:“本来疼嘛!”
杨俊杰站起来,大模大样地说:“这样吧,把他送到八路军后方医院吧!”
李奎说:“不不,养几天就会好的!”
杨俊杰说:“别客气,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责任,更何况都是阶级弟兄!”
李杰走过来,把李奎搀起,说:“走吧!”
杨俊杰说:“我来搀,你去找一辆车来,快去!”
李杰心里明白,麻利儿走了。
杨俊杰搀着李奎往外走。
刚出门,迎面蹿出一名黑脸大汉,拦路喊道:“不许动!受大日本皇军小林多喜少佐之命,来捉八路!”
杨俊杰说:“他不是八路,我也不是八路,大家都不是八路。”
黑脸大汉说:“这里没有你的事,走开!”
杨俊杰说:“他是不是八路,你得问问李保长。”
黑脸大汉说:“用不着你管,自然要有李保长做主!”
李来福走过来,指着李奎的脑门儿,说:“你这个人,就是八路,有人告发了。小林多喜少佐下达了命令,就地枪毙!”
李奎慌了,急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连说:“不是,不是,错了,错了……”
李来福说:“是你的不是,还是我的不是?是你错了,还是你错了?”
李奎声嘶力竭地叫喊道:“我真的不是八路,我是龟田大佐派来打探八路军……”
李来福说:“你难道真的不是八路,是龟田大佐派来的?”
黑脸大汉厉声说:“李保长,小林多喜少佐既然下达了就地枪毙的命令,你要是犹犹豫豫,听他耍花招儿,叫这小子给跑了,那您的责任可就大了!枪毙,有小林多喜少佐顶着呢!”
李来福挺了挺腰,看看黑脸大汉,说:“那就依你,就地枪毙?”
李奎急得连连磕头,地上“咕咚咕咚”的响,头上的血哗哗地流。
黑脸大汉大声地叫嚷:“李保长,我的李保长,可别上了这小子的当,这小子的花活多着呢,听小林多喜少佐的,就地枪毙!”
李来福说:“好,那就枪,枪……”
黑脸大汉还没有等李来福的“毙”字说出口,只听“叭勾儿”一声。
李奎“噗通”倒地。
黑脸大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说,这条日本鬼子的走狗,死有余辜,活该!
李洪庄李来福保长,令保公所的关公脸,赶快向日军小林多喜少佐报告。
关公脸气喘吁吁地跑到日军兵营,找到小林多喜,向他报告:李洪庄保公所在高庄捉到了一个八路。
小林多喜少佐问:“带来没有?”
关公脸惊讶地说:“你的不知道?”
小林多喜少佐问:“什么的不知道?”
关公脸说:“毙了,枪毙了!”
小林多喜少佐问:“是谁叫枪毙的?”
关公脸说:“不是你吗?是你叫枪毙的!”
小林多喜少佐厉声说:“八格牙路!”
关公脸吓得浑身打颤,喃喃地说:“那,那会是谁呢?”
小林多喜少佐搔了搔脑袋,极不情愿地拿起电话:“喂,龟田大佐。我是小林多喜,向你报告:李洪庄保公所抓到一个土八路。”
龟田大佐的声音:“带到这里,我来审问!”
小林多喜答道:“死了。”
龟田大佐的声音:“死了?”
小林多喜说:“李洪庄保公所枪毙的。”
龟田大佐的声音:“八格牙路!”
小林多喜答道:“嗨!”
龟田气势汹汹地来到李洪庄保公所,厉声问:“那个土八路是你们捉住的?”
李来福点头哈腰地说:“是我,是我们抓住的。”
龟田大佐问:“人呢?”
李来福说:“死啦。”
龟田大佐说:“怎么死啦?”
李来福说:“是小林多喜少佐下令枪毙的。”
龟田大佐吼道:“八格牙路!”
李来福说:“是我八格牙路,是我们八格牙路!”
龟田大佐说:“弄过来,让我看一看!”
李来福唤过几个保公所的人,说:“快,把那具死尸拖过来,叫大日本皇军过目!”
龟田大佐用脚丫子踹了踹,极其无奈地吼道:“八格牙路,八格牙路!”
此刻,李来福虽也心存疑虑,但到这份儿上,也只得一口咬定:“这,确实是一名八路!”
伪保公所的人也随声附和道:“是,是八路,那还有错!”
龟田大佐极其窝火,却又无可奈何,于是,恶狠狠地踹了死尸一脚,似从鼻子里喷出:“呸——”
杨俊杰同李杰巧妙除掉了假八路李奎,本该高兴,可是他们心上的事,并非除掉一个假八路,杜长瑞被小鬼子捉着,几天来一直下落不明。至于关押何处,是死是活,也无从知晓。
为此,杨俊杰茶不思,饭不咽。这可急坏了她的媳妇杨怀华。
杨怀华说:“可叹你一个老爷们儿坯子!”
杨俊杰说:“你呀,真是骑驴的不知赶脚的苦!老爷们儿都干不了的事,难道老娘们儿倒能干!”
杨怀华说:“我倒没说老爷们儿干不了的事,老娘们儿就能干。我就说,甭管老爷们儿、老娘儿们,遇到事,都得坐下来想辙,不能光是不吃饭,一天两天不吃,行,几天不吃饭,不是等着饿死呢!”她说着说着,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儿,终于,像一串串珍珠,砸在她鼓鼓囊囊的胸脯上。
杨俊杰说:“瞧你,我吃还不行!”
杨怀华说:“这会儿你想吃了,饭菜都凉了!”
杨俊杰说:“那,那就不吃了呗!”
杨怀华说:“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好了,你等等,我这就给你热乎热乎去!”
李杰回到家里,像是吃了喜鹊蛋儿似的,乐呵呵地跟他的媳妇秀芝说:“平日里,你总说我胆小,干不成大事。这不,没怎么费劲,就除掉了一个假八路!”
秀芝撇撇嘴说:“你也就是借了人家杨俊杰大哥的光,就凭你一个人,好配色了!撒泡尿也照照呀!”
李杰说:“尿哪能说有就有呀,你要有现成儿的……”
秀芝说:“说着说着,就没正经的!”
李杰说:“两口子,哪儿有那么多正经的?要是家家两口子都那么正经,街上蹦蹦跳跳那么多小孩子,都哪儿来的?”
秀芝说:“不跟你说了!咱们在这儿嘻嘻哈哈地穷逗闷子,还不知道杨俊杰大哥心里,为杜长瑞有多烧心呢!”
李杰说:“依我说呀,杨俊杰这个人,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杜长瑞也不是咱们高庄的人,人家山里辛庄的民兵都不着急,不上火,他着急麻花的,不是多余嘛!”
秀芝说:“瞧你这话说的,真没劲,要是让杜长瑞听见,会有多么伤心,你要这么说,连我都瞧不起你!”
李杰说:“你瞧你,我不也就是说说嘛!看你着急打脸的,至于嘛!”
李杰和秀芝两口子正说间,门外有人搭言了:“呀,小两口刚刚结婚几个月,到底为啥事着急打脸的?”
李杰和秀芝赶紧迎出来。
原来是杨怀华,正大步流星地朝李杰家里走来。
秀芝一下子扑上去,叫道:“怀华嫂!”
杨怀华说:“咋啦?”
李杰说:“怀华嫂,屋里坐,屋里坐!”
三个人在屋里坐下。
秀芝说:“怀华嫂,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儿?”
杨怀华说:“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李杰笑笑说:“啥事?”
杨怀华说:“你杨大哥,正为找不到杜长瑞,着急上火,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要是这样下去,非病倒不可!”说着,泪水又流了下来。
李杰说:“别急,依我看,孩子哭,给他妈送去!”
秀芝说:“给他妈送去,送谁去?送给山里辛庄去,这够得上一句话吗?”
杨怀华劝阻道:“别急,谁都别着急。秀芝,李杰说的也有道理。咱们能不能到山里辛庄去一趟,肯定他们村也正在为寻不到杜长瑞着急呢!我总相信众人拾柴火焰高,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秀芝说:“走,说走咱就走!”
三个人风风火火地奔走在山里辛庄的小路上。
【作者简介】王克臣(男),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希望》主编。自1990年,相继出版小说集《心曲》《生活》、散文集《心灵的春水》《春华秋实》、随笔集《播撒文学的种子》、杂文集《迅风杂文》、报告文学集《潮白河儿女》和长篇小说《风雨故园》《寒凝大地》《朱墨春山》。《心曲》是顺义第一本文学作品集,曾在北京市第三届国际图书博览会及上海书市展出;报告文学《中国好儿女》获北京市“五一工程奖”;《风雨故园》获全国“长篇小说金奖”、北京市“苍生杯”特等奖;《寒凝大地》获首届“浩然文学奖”。2007年,作者荣获首届全国“百姓金口碑”;2008年,授予全国“德艺双馨艺术家”;2016年,获北京市辅导群众创作“终身成就奖”;2018年,获第三届京津冀“文学创作银发达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