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景新 | 遥远的锅台,难忘的炊烟
遥远的锅台,难忘的炊烟
文|马景新
老家已无家,唯剩下一处老宅。宅上亦无房,只是一片废墟。我拨开杂乱枯萎的荒草,迈过墙豁下的碎砖烂瓦,一种久远的怀念,牵引着我的脚步,让我在这个初春的午后,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站在老家的旧址上。
环顾四周,乡邻们多已搬迁倒社区去了,几近“空心”的 村子,少了烟火,关门锁户,人去院空,显得有点冷落、空寂。
令我颇感意外的是,尽管时光几乎抹去了一切,但在倒塌的残壁下,昔日那面做饭的土锅台竟然仍在。台面虽已龟裂,但那久经烧烤的灶膛,像窑里冶炼出来的砖块一样坚实,依然顽强地挺立在岁月里。
我伸手拂去锅台上厚厚的尘土,好像触摸到了那些远去的日子,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锅台啊,您还记得我吗?当年那个总是饥肠咕噜站在你身边等饭的孩子。
我望着锅台,锅台望着我。
就是这面锅台,曾经一日三餐陪伴着我们一家人度过艰难岁月;就是用这面锅台,母亲烧柴熬粥养活我们兄妹长大;就是这面几乎被我遗忘的锅台啊,曾见证着我们全家那个年代日子的酸甜苦辣!
我望着锅台,锅台望着我,恍惚之间,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母亲微笑着向我走来。母亲还是那样,勒着印花的围裙,顶着素白的头巾,在这烟熏火燎的灶伙里,围着热气蒸腾的锅台,忙上忙下,为我们生火做饭。
那时候我和弟弟年龄尚小,受教书父亲“右派”问题的连累,我们随母亲下放到农村安家落户。村里为我们建造的两间草房,简陋狭窄。学生出身的母亲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乡亲们告诉母亲说,安家立灶,那要请专门的工匠。因为好的锅台,好烧、火旺、省柴、无烟、看着灵巧,用着省心。
给我们修锅台的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师傅,据说那活儿做得闻名乡里。那天是星期天,我好奇的站在旁边观看,我要看师傅到底怎样让那些砖块和土坯变成一面锅台。
那锅台看着简单,垒起来也很有讲究。火篦子、烟道、大锅、小锅、风匣以及屋外高高的烟洞,各部分结构的大小、寛窄、高低、角度都有分寸。爱说话的师傅边干活边和我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说道着。傍晚时分,一面新锅台便建成了。
母亲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划一根洋火(火柴),点燃一张纸,引燃灶内的柴禾。母亲左手持火剪,右手拉风匣。风匣的舌头(风门)“啪嗒,啪嗒”有节凑地响着,像是在唱着一支欢快的歌。灶膛里的火苗随着风匣的鼓动,一起一伏地闪烁着,像是在跳着热烈的舞。火苗红红的,母亲的面孔也映得红红的。那时候的母亲还很年轻。
点燃柴禾的锅台就有了炊烟。炊烟在房顶上袅袅上升,像是结成团的云在蓝天下飘舞。于是,一个家庭就有了生活的气息,那是日子的象征。
炊烟飘飘,发出了安家的消息。按照乡风民俗,亲戚、邻居纷纷过来“燎锅底”。有的送来一瓶香油,有的端来一升白面,有的逮来一只鸡,有的捧来十几个鸡蛋。大家都说着吉利的话。于是,在喜庆的气氛里,新家落户了,新灶启用了,新的生活开始了。
60年代,生活艰难,但正式开火做饭那天,母亲还是要在新锅里倒上一点油,烙几张油馍,炒几个菜,请大家吃一顿。图的是一个吉利,期盼以此引来日子的好转。尽管饭菜寒碜,也是亲情融融,那烟洞里团团升起的炊烟也充满着家的喜气。
那是缺衣少食的年代,我们兄妹几个像是待哺的雏燕,围在锅台边只会张嘴等吃。父亲劳动改造去了,母亲一人用孱弱的肩头,跳起家庭的重担,艰难的过着日子。一人挣工分换来的粮食,难以养家糊口,热别是青黄不接的荒春上,更是难过,母亲常常望着锅台皱眉熬煎。
锅台上的饭碗里常常清汤寡水,红薯面拌野菜的蒸菜成了每天的主食。夏天,没有麦粉做凉面。母亲就变着法的把红薯面团用擦子擦到滚水里煮熟,然后捞出来用井水浸凉,浇上蒜汁盐水,当作凉面。问母亲叫啥饭,母亲说,叫“黑蟆疙叮”(蛤蟆蝌蚪)。那泡在凉水里的小疙瘩,看起来真的像是水塘里游着的小蝌蚪。冰凉的黑蟆疙叮,尽管没滋没味,但在炎热的夏天吃起来很爽口。那爽口的感觉一直留在记忆里,致使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怀念那凉爽的黑蟆疙叮。一次,心血来潮,就让妻子照着做。尽管浇了香油拌了调料,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那个感觉了。
那时候生产队干活的时间以看太阳为准,太阳当头的老晌午才收工。我和弟弟放学回家了就坐在门口等。终于,母亲回来了。母亲脚步慌忙,几乎是小跑着回来的。“娃们,饿坏了吧。妈回来晚了。”母亲一脸歉意,充满疼爱。进门顾不上喘口气,就围着锅台忙着生火做饭。
每天放学回来得路上,肚里饿得咕咕叫,老远就巴望着看家里的烟洞有无炊烟升起。那炊烟飘摇着,就像母亲在招手;那炊烟告诉我们,母亲正在锅台边为我们准备饭菜呢。
土锅台全靠烧柴,谁家院子里如果没有一个柴火垛生活就没有保障。热别是冬天大雪封门的日子,做饭就更难。农村长大的孩子,都有拾柴的经历。妻子告诉我说,她小时候的一年夏天,去地里拾树枝。经过一座桥上时刮起了大风,身单力薄的妻子,被风连人带背笼一起裹到了沟底,她大声呼叫,才被人发现救上来。
收工回家的路上,母亲总是弓着背,满脸灰土混着汗水,背着一捆拾来的柴禾。晒干的青草,庄稼的秸秆,搂回来的树叶,还有捡回来的干牛屎,几乎能当柴烧的那时候都烧过。
村子外围,有一道过去年代的寨墙,高高矗立在村庄之上。我和小伙伴们常沿着风雨冲涮的沟豁,爬上寨墙,俯瞰那一片高低错落的村舍。从一片炊烟笼罩里指指点点,找到自己的家。突然,村里传来一声母亲唤儿回家吃饭的呼声:“小黑子——回来吃饭了——”。
母亲们喊儿回家的呼唤总是娃的小名,每当想起来就会令人甜蜜。母亲们的呼声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 像是村里开大会时扩音喇叭里的歌,美妙而又嘹亮。那呼声掠过暮色中的炊烟清晰地传来。于是,被喊到的小伙伴便翻身而起,沿着那早被我们爬上爬下磨得光光的寨墙沟,像坐滑梯一样溜下寨墙,撒丫子迎着母亲的呼唤向家里跑去。
从寨墙上看村子,看炊烟,成了我长大后的爱好。尽管身边少了儿时的伙伴,但多了一个妻子。自从妻子嫁过来以后,我们就不让母亲下地干活了。我和弟弟都成了能干活挣工分的劳力,又加入了很能干的妻子,我们的家庭走过了最艰难的历史阶段,日子好过多了,母亲成了我们七口之家的专职炊事员。仍然是一天到晚围着锅台转,为全家人操持着一日三餐。
饭后工余时间,妻子常陪着我,坐在高高的寨墙上和我一起看村子。有了妻子的陪伴,那感觉变得很美好。觉得村子很美,炊烟很美,美得像是变幻着的一幅画卷。无风的天气,各家炊烟呈垂直上升的状态。到了一定的高度,就会交汇在一起,像是浮动在村庄上空灰色的云雾。早晨的炊烟,在雄鸡的歌唱中,从村庄的梦境里溜出来,缭绕在瓦屋草舍之间。高高低低的树木,隐隐约约,村子在朦胧中多了几分情致。当艳红的晚霞,从河西那边斜照过来的时候,正是村庄炊烟四起时辰。白色的烟雾,浓浓淡淡,在晚风微微的吹拂里随意飘散。东边响起三声牛叫,西边传来两声狗吠。一群暮归的羊群,咩咩叫着,涌过寨门,走进村子烟与霞的光影里。
炊烟缭绕的村舍,景色淡雅如画,看起来是那样的宁静安闲,像是田园牧歌。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却是十分繁重劳累。乡亲们为了一日三餐填饱肚子,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终年在那片黄土地上挥洒着辛勤的汗水。为了家里的锅台不至于揭不开锅,母亲熬白了满头黑发,累弯里笔直的腰身,憔悴了美丽的容颜。灶伙里,锅台边,留下了 母亲多少叹息啊!
那锅台就像是承载全家生活的船,那炊烟就是船上的帆影,母亲就是撑船的舵手。我们坐在船上,跟随着母亲,在岁月的长河里,时顺时逆,时急时缓。不管风平浪静,或是波涛汹涌,只要母亲在,就会有一片好风景。
光阴荏苒,时代变迁,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我们全家离开了农村,住进了城市的楼房,离开了和锅台炊烟相伴的日子。但那土头土脑满是乡土味的土锅台,那淡淡悠悠亲情绵绵的炊烟仍然珍藏在心里。
我不知道用土锅台烧柴做饭的历史会上溯到哪个时期,但我知道,随着电、气走进人们的生活,土锅台正在被现代化的灶具所取代,土锅烧柴的年代已经成为过去。望着厨房里集成灶上那精光发亮的气盘、烟机、料理机、电磁炉,就会想起过去烧柴的土锅台,想起为全家生活爬锅燎灶一辈子的母亲。为母亲没享用到这现代的灶具就离去了,心里就会隐隐作痛。
久居城市,整日处在高楼大厦的包围中,锅台和炊烟的清结已被匆忙的节凑淡化。前几天朋友约吃饭,说是到县城淯翔路一家叫作“农家大锅台”的饭店。
“大锅台”而且“农家”,突生一种亲切。结果,大失所望。那只不过是仿制的不锈钢锅台而已,不沾一点土气,何来农家?虽然烧的木柴,也看不见炊烟何在。尽管如此,这家饭店仅凭一个“大锅台”的名称,便足以吸引众多像我一样怀旧的食客,趋之若鹜,客座爆满。
这店家很会做生意,我想,他一定也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他懂得那土锅台在人们情感中的位置。
大锅台下的木柴噼啪作响,火苗哄哄烧得正旺,大锅里的羊肉在沸腾的汤汁里,飘散着诱人的香味。大家说,还是大锅木柴炖出的肉,正宗、味美。我想,那更多的是一种怀念往日岁月的情感所带来的心理感受吧。
在这个春天里,我站在老家的旧宅上,遥远的土锅台,难忘的炊烟,便从记忆里浮现出来。我怀念土锅台,怀念炊烟袅袅的乡村,因为那锅台边,那炊烟里,有母亲四季操劳的身影,有母亲殷切望归的目光,有母亲牵肠挂肚的呼唤,有我们和母亲一起度过的那充满苦涩而又甜蜜的日子。我望着锅台,锅台望着我。灶膛里,那被母亲经年累月一日三餐用柴禾无数次焚烧过的赤褐色的灶壁,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温馨的光泽,像是母亲慈爱的目光轻轻抚慰着我心中的思念。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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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景新,回族,河南新野人。网名:飞马千里,识途的老马。爱好旅游、摄影。闲暇时光,喜欢骑上自行车去丈量大地。没读过多少书,却爱用文字留下生活的印记。一路走来,且行且吟,自得其乐。才疏学浅,无甚建树,文学爱好者而已。文章多是写给自己看的,当然,如果能在饭后茶余得到朋友些许青睐,便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