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夜晚(6)
电视连续剧《霍元甲》剧照(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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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是在村子通上电之后。有了电,三燕爸就悄悄跑到县城,买回了全村第一台电视——熊猫牌的十四英吋黑白电视机。整个堰村都轰动了,三燕家里便挤满了看热闹,瞅稀罕的人。三燕爸倒也慷慨,见来人太多,干脆将电视拎到了屋外。于是,每天夜里三燕家屋前的场子上,便黑压压地坐着看电视的人,这情形和看电影没有两样。不同的是看电影只能隔三差五,而电视却天天都有东西看。三燕自是得意非凡。五伢子嫉妒得要死,却也无奈。他家是买不起电视的。
不过三燕还算够意思,每天放学时,都热情地招呼他晚上去看电视。当时正放香港电视剧《霍元甲》,五伢子只看了两集就已牵肠挂肚,想不去看都不行。白月对《霍元甲》的兴趣却不大,加上那段时间老是感冒发烧,病恹恹的,就只是偶尔去瞅过一两回。看《霍元甲》入迷的,主要是他这样一帮半大男伢子,包括公狗在内。他和公狗自从干过一架后,一直没有说过话。一次五伢子和别人争论《霍元甲》里的一个情节,公狗主动帮了他的腔。仅仅因为这一点,两人很快就和好了。
就在看《霍元甲》期间,五伢子又干了一件事,让他觉得自己已越发不可救药了。他经常躲在被子下面偷看那个“白天鹅”,看得多了,渐渐就不满足了。意乱神迷之际,一个邪念就从他心底冒出来了。有天晚上,他就鬼使神差地,悄悄摸到白月卧房的窗下,从窗户上蒙着的塑料薄膜的小窟窿里,窥见了正在抹澡的白月。他只看了一眼,却清楚地看见了白月的身子,看见了她那像一对展翅欲飞的乳鸽一样的乳房。看过一眼之后,他没敢逗留,心突突颤跳着,仓惶而逃。
事后五伢子想起来就后怕。他想,这事要是被白月或者其他人发现了,他还有脸见人吗!他就悔得心里滴血。他抽打着自己的脸,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真是猪狗不如。他感到太对不起白月了。从小到大,她对他一直那么好,凡事都想着他,护着他,让着他,可他,却辜负了她,冒犯了她。他,真是不该干这蠢事啊。
他也是迷茫、困惑的,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堕落,怎么会堕落得这样快?
可是,在梦里,白月那像一对展翅欲飞的乳鸽一样的乳房,却会不管不顾地,不时闪现,带着令人迷醉的气息。他根本控制不了。那种罪恶感、负疚感,就如山一般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也是在看《霍元甲》期间,小欣被派到市里脱产学习了。据说,学习归来,十有八九会转成正式干部。消息传出,五伢子妈兴奋难抑,对他爸喜滋滋地说,我早就说过,咱们白月是个享福的命。你看,到底让我说中了吧!
小欣临走前,三天两头往堰村跑,一方面舍不得离开白月,另一方面呢,对她动不动就感冒又感到很担忧。白月在小欣面前还是笑微微的,很快活的样子,小欣一走,就会发一阵子呆,或者,偷偷抹一下泪。五伢子在一旁看见了,就想:她为何越来越爱哭,好象是越活越小了,越活越娇气了。哭个什么呢?他是越来越看不懂白月了。
小欣最后一次来告别,和白月约定:因隔市里太远,掏不起那个车费,他只能撑到春节放假时再回来。这期间,他会每周都给白月写信,信寄到五伢子学校,由五伢子带给她。她不必给他去信,因为寄信还得上乡里,太不方便。但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则一定要写信告诉他。白月笑着说,你放心去吧,不用挂念我。再说,我身边还有五伢子呢,他会照应我的。小欣又叫来五伢子,叮嘱说,好好照顾白月,收到我的信就尽快交给她,好么?等我春节回来,一定给你带好吃的。五伢子回答得挺响亮:行啊,你放心好了。
小欣没有食言,信果真来得很勤,平均每两周就会有三封信。每逢老师在教室里大声叫五伢子的大名李明,说市里又给他来了信时,五伢子就感到十分骄傲,特别是看到三燕看他时那个羡慕的眼神,他更是快活得要命。三燕家虽说放过了电影,又买了全村第一台电视,可是市里有人给三燕寄信来吗?没有。市里那可是大城市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梦里,而梦一样的大城市只给他五伢子来信,而且不止一封,每周都有来的,源源不断呢。凭这一点,五伢子挣足了面子,陡然有了不少优越感,觉得一下子把三燕给比下去了。
五伢子每次将信交给白月,白月都会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封,躲在一边匆匆读起来,看得满脸都是盈盈的笑,可把信收起来后,她又会发一阵子呆。五伢子瞪大眼睛问,小欣在信里提到我没?白月总是说,怎么没提?他还专门为你写了一小段呢。他要你好好念书,好好照应我。五伢子高兴地说,噢!他觉得,这个小欣还真是不错。
《霍元甲》很快放完了,接着播的是日本电视剧《血疑》。村里的人看到《血疑》里的幸子,都吃惊不小,兴奋地乱嚷嚷,说这不是咱们村的白月吗?白月几时跑到人家日本国,参加拍电视去了?五伢子听了大家的议论,再细看电视上那个幸子,越看越觉得像白月,一样的白净,一样的漂亮,活脱脱就是另一个白月呢!他很是骄傲和得意,回去后,立马兴高采烈地将这个趣事告诉了白月。白月显得有些惊讶,有些好奇,却只是笑了笑。五伢子原以为,白月一定会特别地高兴,一定会急慌慌地去亲眼看个究竟。可白月只是笑了笑,甚至还笑得有点勉强,五伢子就很是失望。
他哪里知道,那段日子,老不见好转的低烧、乏力,已把白月折腾得疲惫不堪,再多有趣的事儿,她都无心顾及了。
眼看着白月越来越消瘦,越来越憔悴,五伢子的爸妈急了,决定把她带到县里去做检查。
五伢子永远忘不了那个秋日的黄昏。他放了学,守在通往县城的那条渠道的路口,惴惴不安地,望眼欲穿地,等着白月和爸妈归来。秋风正缠绵,一阵又一阵,树上的败叶纷纷惊落,刚跌到地面,还喘息未定,却马上又被卷了起来。五伢子就是在满眼的纷乱中,等来了白月和爸妈,等来了,满心的震惊。
白月和电视上那个幸子,害的竟是同样的病!五伢子听见他妈躲在里屋哭得天昏地暗,却半天回不过神来。他想,白月怎么可能害上幸子那个病?他想起了那些看电影的夜晚,白月一路上小曲儿欢快地哼个不停的样子,白月面对小伙子们献上的歌声和野花又羞又慌的神情,白月坐在电影场上和小欣说悄悄话时发出的青翠欲滴的笑声……他想不通,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儿,怎么可能害上幸子那个病?肯定是医生弄错了。肯定的!
但他冷静下来,又明白医生不大可能弄错。那么,白月真是害上了幸子那个病,那个被称为绝症的病?那么,白月就快要死了么?死,一个多么陌生,多么恐怖的字眼,又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但现在,他却不得不面对,不得不过早地,残酷地面对,生死这样重大的问题了。死,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白月永远地消失吗?连同她的面容,她的气息,她的笑声,还有她对他的体贴和呵护,全都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吗?
仿佛这个世界,她从没来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五伢子悲愤、凄惶,却又无奈、无助。
一夜之间,五伢子突然感觉满心沧桑,突然感觉自己,好象一下子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