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来了周六福

“这本书里有没有特别想背的诗词?”我把一本考试用的古诗词集锦摊开在周益面前,随他怎么选。

“没有。哪一篇都行。”他斜靠在桌子上,笑嘻嘻地扭了扭头。

“那好。就背李煜的《虞美人》,那个叫南唐后主的男人写的。”我巴不得他啥也不选,这样就有好戏看了。“你翻开瞧瞧,八句,有没有难写的字词?”

“太简单了。你多布置一篇吧,我周末有好多时间用不完。”他甩甩手,漫不经心地做出要学好的样子。

“用不着了。虞美人不光背会就完事,你要唱出来。”这首词我非常喜欢,孜孜不倦地听了几十遍,也能唱出点味道来。“到时候把全体老师喊过来,我会洗耳恭听。邓丽君版本,费玉清版本,你选哪个?”

他眼神迟疑了那么几秒,立即反应过来,嘴角出乎意料地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

“费玉清吧。”他等待不及脱口而出。这小子不知道怕我说他娘们,还是真的喜欢费玉清嘹亮的歌声,换成我的话肯定是两个都听一遍,哪个听得好就学哪个。男子汉不男子汉,无关乎这个。李煜是一个卓越的文学家,也是个误做皇帝的词人,小松树国学书里把他描绘成一个被赵匡胤手下的兵将俘虏了还吵着闹着要把剩下半阙词填完的人。读到这一段时,我忍不住大笑。这是一个像阿基米德一样可爱的人物,即使囚牢、死亡近在眼前,呈现出的意象也是那么地单纯无辜。欣赏这类词,最需要的品质不是意气风发、血气方刚,而是细腻敏感到多愁善感的心灵,所以,我潜意识里更希望周益选择邓丽君的版本,因为她唱的真的很好听。

“来,我给你放一遍。听听看。”音响开到正好大,好像春花秋月真的从眼前飘过去,带来也吹散一缕缕莫名的愁绪。周益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样子,神色凝重地跟着哼唱,好像他真的体会到那位亡了国的男人的忧伤。

周益是我的新学生,我是他的语文老师。半年前教授语文失败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心头,备课的头一天,我和阿威反复讨论授课细节。我最害怕的是,讲着讲着突然间没词了,愣在那里跟一根冰棍似的,汗珠小溪一样融化。说来都是哲学惹的祸,学习专业论著前,我能口若悬河讲好几个小时,肚子里像东海龙王一样有倒不完的水,见了大家牛人,越加觉得自己那点不成熟的边角料拿出来献丑就太不应该了。孟子曰: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我属于被吓破胆的那类,连话也不会说了。我试着改了很久,始终没有太大起色,渐渐地怀疑起自己会不会成长为一个好老师。

好在周益休学一年,遥遥无期的高考压力不曾真真切切地打在身上,所以并不格外要求讲述答题技巧,我也就心安多了。每周六次语文课,一直讲到高考,无论采用多么迂回的战术,一定会收获到期待中的果实。我平日里跑步速度还好,十公里往往不经意间就跑完了,真要是挪到赛场上,裁判员神情严肃地吹响口哨,旁边净是拼了命的竞争对手,我估计跑满三公里就趴下了。在一个没有激烈竞争的环境里,我跑步不累,领悟东西也快一些。

“周益,你演老汪还是老范?阿威当旁白。”讲到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我突然觉得应该把剧情表演出来。阿威是我请来的嘉宾,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才好把戏唱起劲。

“老范吧?”我刚想说好他又变卦了。“还是老汪好,我演老汪。”

阿威有朗诵文章的经验,把旁白演绎得出神入化,老范和老汪听在心里头,笑在咧开的嘴巴上。老汪是个命运悲催的知识分子,乍看去有点孔乙己的气质。他一辈子热爱念书教书,却因为讲不清楚道理——更别提幽默搞笑了——一次又一次被学堂解雇,辗转各地。他租住了地主老范家的牛棚,办了个免费的培训班,来听课的学生们多半是想躲避农活混到太阳下山来了。讲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汪说,孔子高兴个啥,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有朋友,才把这个远道而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而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了。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个东西,老汪一个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教学之余,老汪有个癖好,每月阴历十五、三十,中午时分,一个人四处乱走,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偶尔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会被憋得满头青筋。

这戏演得,连我也觉得自己是阿克苏版的老汪,只是没他那么有文化,可以脱口而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这样意境深远的佳句。

“老师,我不会加减乘除了。”晚上正忙活的时候,周益闯进教室来问我数学题目。他是个十足的胖子,眯着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有趣。我差点喊他’周六福’。

“我不教数学。”黑板上字迹擦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她们是干嘛的?”他不罢休地指着座位上的三朵金花,嘿嘿地笑着。周艳丽是他的小学同学,这下逃不掉了。

“那你外面等我五分钟。忙完就去。”周六福心满意足地出门了。我招呼王志戬进教室,给他看范美忠先生最新的动态。一说起这位范跑跑,竟然滔滔不绝地讲了两节课。

“老师,我要回家了。”周六福轻轻地推门进来,背了个包。

我说好。


文|丁振 编|西子

第39篇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