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诗(1994)
1
夜晚的空气被乡村剧团的锣鼓声振荡,
戏台前挤满了男男女女。一台蹩脚的秦腔,
在为死去三年的亡灵招魂。
而你,一个熟读过马克思著作的人,
看见台上的演员唱得声嘶力竭,台下的观众
满脸激动,不禁为那早已长眠地底的人叹息:
“死者啊,死者,他们成为活着的人
娱乐的借口,他们正享受着你们的死。”
2
假如要说出他们的举止意味着什么,
你就要远远地离开,像只燕子,或
深藏在玉米地深处的蚱蜢。然而
你办不到。嗜酒的父亲,驼背的姑姑,
当他们身穿旧的白色丧衣,泪水纵横,
走在白光耀眼的田埂上,虔诚、内疚,
一下涌入你的心。你只有尾随他们身后,
一步步,像犹太人尾随半神摩西。
3
第一次你知道了祖母的姓名:张正草。
你惊叹她的诗意。再一次,她回到
你的面前,她有残疾的手放在了你的头顶。
你听到这样的话:“骄傲吧,我的孩子,
你是世代乡村私塾先生的后裔。
文字,给予了我们生活,是我们的粮食。”
那一刻,你感到下巴高昂,囤积在
你大脑中的文字,闪烁出刺目的光芒。
4
占地千亩的华岳庙成为军营,
它临街的大门,两头石狮,一面照壁,
残缺坍塌。一个人在那里搬运旧砖块。
三十年前,你跟随祖父蹲在它对面,
卖一块英纳格表,被粗暴的警察没收;
一个土头土脑的乡下老人
怎会身有此物——明确简单的逻辑,
说明了父亲孝敬他的父亲的方式不得要领。
5
攀援在野枣丛茂密的山坡上,风一阵阵吹来。
你的意识中出现了狼的影子。祖父的
兄弟,猎狼者,以为权势能改变家族的命运
卖身行伍,靠着亡命,三年挣到中尉官阶,
然后疯狂地搜敛下属的饷银。但他
想要炫耀着回家的梦,被兵变破灭,
一条命惨死在乱枪之下。结果,他的妻子
早早地成为寡妇,权势却渺如星辰。
6
蚊虫对你表示出特别的青睐,把尖细
的啄不断刺入你的肌肤,留下它们的
毒素,用痒与红肿提醒你在这里已是外乡人。
但你能否流露出外乡人的神色?自那些
被不停喊到的称呼中,当他们一个个
向你走来。你只有说:我钦佩你们的忍耐力,
我应该学会对蚊虫的叮咬无动于衷。
暗暗地,没有药,你在皮肤上涂抹牙膏。
7
了了,宠爱中长大的孩子,在这里
如鱼得水,赤裸着到处奔跑,把头深深地
埋进西瓜中。悬挂门前树梢的纸幡,
五颜六色的纸屋,带给他惊奇。
他瞪大眼睛看着它们,比观看卡通片更专注。
对于他,这就是节日,在欢乐中
使自己投身进去,他使你看到完美不是别的
是每一分钟都是游戏;奔跑与欢笑。
8
在他们那铁链缠绕的房子上面,
一个神把他的巨斧留在门前,
另一个神,在高耸的石崖上留下掌纹。
要膜拜的人因此有了锻炼脚力的去处。
而你在看见那些通往他们的道路时,
惊得头晕目眩。“信仰的力量的确强大。”
你羡慕那些以一把铁锤在石崖上
凿路的人,隐喻出这是对待心灵寂寞的好方式。
9
他一度是你倾慕的偶像。站在枣树下
你入迷地看他攀上树顶,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当他到洪水泛滥时淤积的河滩砍伐芦苇,
你跟随在他身后。你注意到
是一册书使他对人世产生臆想,加入到
保卫国家与领袖的队伍中。但在严格的制度里,
他仅仅成为一位庸医的助手。他最终学会的
技艺让你怅惘;在伤口上涂抹碘酒。
10
年复一年,她拉动木制风箱,与风箱
讨论繁殖的意义。不屈不挠,她的眼睛
在长时间注视火焰后,看见了不存在
的幸福;她把自己的智慧全部放在
对馒头形状的研究,以及对一棵柿树的
同情上。令人惋惜的是,录相机的时代
晚来了十年,没能使她超越于现实之上,
“因此,我们无疑失去了最珍贵的。”你喊出。
11
你的女人相信掌中的命运线。沉迷的研究
为她赢得了巫女的称谓。但在你们肉体的
相互吸引中,她却没有料到自己的双膝
会向虚无下跪。那一瞬,激起她
的叹息:“命运真是深邃。”在她的眼睛里
你由此看到了令人心软的哀伤的痕迹。
这痕迹使你冲动,想立即拉上她,
乘坐最后一班火车逃离,全然不理道德的戒律。
12
一场官司以失败告终,使祖父看到了
衙门的可恶,沮丧像浓雾一样飘向他的心灵。
鸦片诱人的馨香,大脑的幻觉,
让他找到颓废的大原则:有什么必要面对未来,
为扩大宅第而拼命奋斗?算了吧!
他把自己藏匿在变卖的田地和鸦片里,
一个夏天犹如隐者。他说出:
“我由此窥到了月亮的本质,苍白而孤独的瞭望所。”
13
曾像一位将要科举的秀才,仕途的激情
在他的心上汹涌,在劣等烟盒上他写下:
“世界终结的那天,我仍然会像
闪光的钻石一样进入人们的眼睑。”
可是,在犁地、播种,把粪肥一车车
拉到地里的活儿中,他的激情最终像汗水跌落,
站在他的面前,你发现只有他的肌肉
像石头一样坚硬,值得羡慕。
14
满足于临时保长的职位,他高绾袖子
用酒把一张脸灌得彤红。一丝不苟的
行使职责;有时候是收交杂税,有时候
是训叱在巷子中吵架的妇人。
而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他因此进过县党部大门,
喝过县长茶盅里的水。只是后来
县长被绑到大街中央一枪打烂了头颅,
吓得他双脚抽筋,暗中庆幸保长没当正式。
15
过去他常常光顾华岳庙街上的茶馆,
与熟人闲聊,对别人的话赞赏的频率
使他赢得了憨厚的名声。直至后来,
弥漫整个国家的革命降临他头上,
他不得不说出自己少年时的隐私,人们
才发现情况不是这样,那时,为生活的拮据
和深入内心的自卑,他干过抢劫的营生;
一个棉花商人,一个省府供职的小官吏。
16
普遍的饥饿在大地上泛滥,从南到北
从东到西,供给制成为一张白纸。
父母把你从城市交到这里,以勒紧裤带的方式,
你被祖父每个赶集日带到集市独自享受肉汤,
羊的内脏。那些日子,实际上
是你一生被爱包围的最紧的日子,犹如石榴
被皮壳包围。那些日子,你穿着家织的土布
在田地中奔跑,肮脏而又敏捷。
17
每个早晨,他站在你的窗前嘶喊,
把自己看作理想的人物。你因此不喜欢他
他不过是一个三流的厨子,一生围着
案板和锅台忙碌。在他的身上,
你总是闻到一股浓烈的油腻味,
今天是烂鱼,明天可能是臭虾。
虽然食色性也,圣人这样说过,去他妈的!
你嘀咕着,心里不断做着怪脸,甚至吐痰涎。
18
菊亚,你的堂妹,满脸皱纹来到你面前,
她早已嫁到另一个村庄,三年时间,
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再也不是
有一张白面饼脸庞的小姑娘。
她是套在丈夫的枷上的母牛,拉着孩子的车,
以麦秸和豆杆装饰自己,为邻居的猪
扒乱门前的粪堆生气。菊亚,她已不是菊亚,
尽管她羞愧,因为没有带回来像样的馒头。
19
锁呐奏出的尖细单调犹如郎中的银针,
刺激着你的神经。他们把褐色的石碑
耸立在坟前,点燃五颜六色的纸钱。
跪下,祈祷死者在另一个世界
能够像腰缠万贯的有产阶级。
“物质的力量真得能穿透生死的界线?”
你跪在那里,低着头,耳中听到有人把照相机
揿得咔咔直响。“一切真像影子,轻,比纸还轻。”
20
怀着喜悦,孩子们在树荫下捡拾蝉蜕。
爬上屋顶的平台。不顾苍蝇扰人的嗡嗡声。
他们走向猪栏投掷瓜皮。不是普通的
惊奇,是瞪大了眼睛,他们望着邻居的马驹
吮吸母马膨胀的奶。一切,和他们平日
的生活不一样。特别是他们跟随着长辈们
从坟场归来,换上鲜艳的衣裳,
脸上被守在家门前的女人抹满驱邪的油彩。
21
傍晚时分玻璃般的蔚兰,视线扩展
至地平线;落日的余辉正如火焰一样,
令人激动,大团聚的时刻到来了,
在并不宽敞的院子中,五张粗笨的大桌前,
坐满你不认识的亲戚,开始大吃大喝,
为死亡干杯。食物是链环。什么时候,
只要人需要走到一起,以它的名义,
都能如愿——那飘荡的香味,有无比的魔力。
22
氲氤的雾气在空阔的河滩弥漫,
使它的空阔更加空阔。即使是军屯者
坚固的营房,农民们驾驶的拖拉机,
也不能不让你想到时间的消溶,
过去与现在,瞬间与永远,难道不是脆弱的?
立一块石碑并凿刻一大堆名字,一个家族
的历史就享有光荣了?父亲与姑姑啊!
你为他们感到悲哀,虽然你本应该为他们歌唱。
23
皮影戏已代替了蹩脚的秦腔,黄垢斑斑
的幕布上,诸葛亮正摇着他的鹅毛扇唱空城计。
年青人早已离场了,剩下的
仅仅是一些老年人。而月亮过了中天,
露水开始降临。你感受到空气中潮湿的寒气。
“诸葛亮、诸葛亮,空城计,空城计。”
尽管你努力克服着疲惫的侵袭,
望着幕布,对古拗的唱词却没有听懂一句。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