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牍中的历史:一道《诏令》,为后人留下率真敢言的英雄形象

魏晋时期的文章很多,无论从哪个角度学习研究,曹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都是绕不过去的一篇出色文章。这篇雄文又被称作《述志令》,其实无论叫哪个名字,都很清楚看出这篇文章是曹操本人的自传和昭示个人志向的文字总结。所以一经公布就引起轰动,文中脉络清晰,把曹操青年时代的个人抱负和仕途经历交代的明明白白,期间发生的历史大事梳理概括地极为精炼。因此这篇文章的重要性,为历来研究三国志研读曹操本人所重,也就不难理解了。

本文在结尾处附诏令原文,以飨读者。

此文写于建安十五年(西元210年),这一年曹操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时年五十六岁。在击败袁绍、平定三郡乌丸,完成统一北方大业后,面对北方政权逐渐巩固的大局面下,曹操的志向是扫灭南方的孙权刘备,谋求统一全国。除此军事政治上的对立外,在舆论上曹操一直被“挟天子以令诸侯”“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欲废汉自立”等舆论抨击,而曹操手下的文臣武将中也有想通过拥护曹操谋取富贵之辈,在这种情况下,曹操发布这篇令文,借退还皇帝加封三县之名,表明他的本志,反击了朝野谤议。

曹操在济南相任上整顿吏治、扫除淫祀。文中从“孤始举孝廉”至“恐致家祸,故以病还”,记叙了自己早年通过举孝廉进入仕途,深知自己不是隐居而有名望的人(岩穴知名人士),想通过在政绩教化上(政教)有所成就,建立名誉,成为一个地方贤能郡守。比举例自己在担任济南相时的一些政绩。《三国志.武帝纪》记载“国有十余县,长吏多阿附贵戚,脏污狼藉,于是奏免其八;禁断淫祀,奸尻逃窜,郡界肃然”。这期间曹操亲眼目睹了地方上的乱政和社会风气的败坏,于是一方面通过严刑峻法打击不法官吏,抑制豪强,一方面毁坏祀屋扫除奸邪鬼神之事。裴松之在所作的注解中,强调济南这个地方所设立的祀屋中,有很多是祭拜汉初朱虚侯刘章所兴建。刘章作为汉高祖刘邦的孙子,因为在诛灭诸吕恢复刘姓江山中立下大功,故被封为城阳景王,其封国为之立祠,而青州徐州等地也渐渐转相效仿,济南尤盛,到曹操担任济南相的时候,神祠在济南就有六百多座,有鉴于奢侈日甚,民坐贫穷,而历代长栗没有敢禁绝的,曹操果断采取措施,禁止官民祭拜,在他的努力下,济南地界政风肃然,淫祀现象得到根本性转变。

在这一历史事实的背后,触目惊心的是西汉初的风俗能够延绵之东汉末,民风逐渐败坏,地方官员和朝中贵戚蝇营狗苟,年轻气盛的曹操能够顶住豪强贵戚和来自官场的种种压力果断亮剑。更难得是能够向由来已久的社会风气出手,而这风气又是来自有着神权和王权双重身份(刘章死后被民众当作社神供拜)的朝廷本身。在这样整顿政教后,造福的地方百姓,却因触犯宦官利益,遭到豪强的反对,在此挫折下,称疾回乡避祸去了。

隐居的背后是等待时机,意图东山再起。在尺牍中的历史之三国篇:1.曹操拒绝王芬、许攸等人谋废灵帝中曾经简单论述过曹操作为政治家,目光从未远离朝政。表面上隐居在乡渎书射猎,采取了“以退为进”的策略,实际上却是养精蓄锐,等待机会东山再起。同时,表明希望能够隐居在偏远地方,不为世人所知。

在下文中曹操表明自己无法继续隐居后,在仕途上因为时逢乱世,也就从希望做一郡守转变成希望在讨贼立功中封侯,做征西将军,在自己去世后,能够在墓碑上题词“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这才是自己的本来志向,更没有什么其他的野心或想法。在征伐南北的军旅岁月中,先后伐袁术、败袁绍、平刘表等,也只是为了国家大计,而自己所得也远远超出了最初的志向。

从“今孤言此”到文末,曹操在令文中先是抛出石破天惊的言论“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一反问句是,既是对自己的才能和历史功绩的肯定,也充分体现了曹操本人的自负和骄傲。如果没有曹操的拥戴,东汉王朝恐怕早已四分五裂了,曹操在促进汉末天下一统进程中发挥的历史功绩,没有任何人能够抹杀。这样的自负话语,非但不会让人觉得反感,反而更加凸显了曹操本人的坦诚和直率,非英雄豪气不能做此语?千年之下,我们觉得曹操说出来大多数人没有资格说,或有资格而不敢说的话。但在三国时期,曹操能够在昭示天下的令文中这样标榜自己,非有英雄之志和豪杰之材 不能为。鲁迅先生就很欣赏曹操的坦率:“曹操自己说过:'倘无我,不知有多少人称王称帝。’这句话他倒没有说谎。”(《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在具体用典中,先后用了齐桓公、晋文公“以其兵势广大,犹能事奉周室”,来表明自己愿意效忠汉室,不会图谋不轨。又举乐毅和蒙恬两个历史人物来表明本志,表明自己一家也会和蒙恬一样知恩图报,绝不会心存二志。

在令文的最后,曹操也澄清了很多人的疑惑,既然你这么忠诚,为什么不让出兵权?曹操的回答很实在也很可爱,就是出于对自己和家人安全的考虑,不愿“慕虚名而处实祸”。明确在关系个人命运和国家安危的原则问题上,没有不会犹豫和糊涂。

结尾处,曹操通过“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的事迹来说明,此次令文中要让出天子赐予的三个县的封地,一是学习前贤的高风亮节,居功不傲,二是要借此事消除众舆论的攻击之势,显示曹操成熟灵活的政治手腕,给人以谦恭礼让的印象,在政治上可以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附:《让县自明本志令》原文: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盲“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兵多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

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弧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当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

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 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滕》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 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已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思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愿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

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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