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文学】作家周腾飞:借读人家
【三江文学】
【原创作品】总第一百八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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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读人家
望子成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结”。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农民进城打工,子女“借读”变成一种尚没有解决的“现象”。笔者便从这种现象中采撷到了一个卑微细琐但却感人至深的故事……
我女儿有位同学叫何其彦,便曾是在北京西南郊借读的一位学生。女儿还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便认识了他和他父母。那时需要每天接送女儿上学与下学,来回路上要经过何其彦父母操持的小食摊。清早为便于送完孩子赶回单位上班,我和女儿每天都到这里吃早饭。男的烤烧饼,女的做豆腐脑。夫妻俩待人的热情,就像现在已不多见的木炭火,不声不响不冒烟但热力却很旺盛持久。那女人每次见我将一碗豆腐脑吃得很干净,便满心欢欣地再给我碗里加上一勺。我体谅他们比我困难得多,几次之后,我故意准备了一些伍元与拾元钞,谎称没有零钱给她,让她别找了。可她说什么也不干,明明有零钱找给我,却偏偏将递去的并不大的票子又推还给我说:“没零钱就算了,记着以后一起给吧”。
我还注意到,那女人总是将顾客没有吃完的豆腐脑倒进一只保温桶,并用食指弯屈着在碗内仔细地刮一遍,而洗碗水是倒进一个红色塑料桶里的。显然这都是留给别人“喂猪”的,那又何必分装呢?我将这一疑问请教女主人,那30多岁的女人立刻红了脸,像一个正做坏事而被抓着的孩子那种表情。
这么个细节难道有什么秘密?我便带了些铅笔、橡皮、巧克力送给何其彦,诱导着从他那里打探到了原委:原来那些客人吃剩下装进保温桶的豆腐脑,还有一天里卖不完的烧饼,就是爸妈一天的饭食了。有时烧饼全卖完了,客人碗里也没有剩下豆腐脑,爸妈便一天不吃饭。常常深夜饿得肚子痛(可能是胃病吧),痛醒了便起来喝一缸开水。后来我和女儿每次去吃早饭,便故意各自剩下一半。几天之后,那女人说我们现在饭量小了,两人吃一份就够了,可以省一份的钱。而她所谓的两个半份,实际上只是每碗稍稍少了一点。一点小阴谋反而在她的体贴入微中弄巧成拙,心里既温暖又不安。
日子稍长我还发现,夫妻俩对所寄居之处的街坊邻里都称不收钱,一方坚持要付,一方坚持不收,两三个回合下来,有些食客也就心安理得的白吃了。窘困如此何以还如此大方?更为蹊跷的是:那夫妻俩真诚的热情中还夹带着一种当孙子式的谦卑,况且他们又并不是将这谦卑当作挣钱的技巧。心里的问号越放越大难以释怀,于是在一个星期天,我去拜访了他们,终于了解了这份怪异日子的源头与流淌而来的走势。
丈夫叫何富贵,妻子叫陈桂娥,本是豫西伏牛山区栾川县人。夫妻俩在上世纪90年代初便奔上了小康,盖了座别墅式的小洋楼,还有了几万元存款。何富贵乍富之初,也曾模仿暴发户的“潇洒”,吃喝嫖赌的过了几年糜烂日子。
穷的时候变着法儿奋斗过,富的时候换着花样享乐过,有一天何富贵忽然感到“活得没劲”。他为此苦苦琢磨其原因,终于发现自己潜意识里非常渴望过一种有文化的生活,渴望提高生活的质量与品位,然而自己恰恰没有多少文化。就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他决定送儿子去北京读书,从小学到大学都要接受全国最好的教育。为实现这一梦想,他在定居在北京西南郊的一位姑姑面前长跪不起,向姑姑保证一切自立,绝不给姑姑招什么麻烦添什么乱。从此何富贵和妻子陈桂娥突击性的学会了做烧饼与豆腐脑,作为闯京城立足存身的本领。
进京后,其艰难程度是他们原来没有想到的。他们除了要给孩子交高出本地学生很多的借读费,还要交外来人口暂住费、工商管理费、昴贵的房租和比本地居民贵许多的水电费。仅以上几项每年就得两万多元。他们如前所述那么谦卑、热情地对待顾客,一方面是为了讨好本地人,尽量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方便,以此使他们能够接受自己的“贸然闯入”,不至于故意来捣乱找茬。另一方面也由衷的认为每个北京人都比自己有文化得多,因此在人格上根本不敢与他们平起平坐。
为了支撑孩子上学,夫妻俩的日子极为清苦。他们租住的是一间由牲口棚演变而来的10来个平方的危房。房里只有一张坐上去会吱嘎作响的破床,几张小方凳,几个大小不一的纸箱。纸箱分别装着衣物、杂物、碗筷和小其彦的学习用品等。破木床的功能除了睡觉外,还要“兼职”为课桌,何其彦要趴在上面做作业。因床面软而不平,做作业时需在床面上再铺一个压扁的纸箱……
尽管如此艰难窘迫,但他们却保障了孩子基本正常的生活:吃的有适量的肉、蛋、奶与蔬菜;穿的尽管布料差一些,但不算太旧,更没有补丁(穿得太差在学校会受到同学歧视);借读费、学杂费从来没有拖欠过,一应学习用品也从未短缺过。这一切都是为了确保孩子健康成长与正常学习。
此后,何家成了我持久关注的一个焦点,隔段时间便要去探望一次。何家进京的第一年不仅没赚到一分钱,还赔进了几千元,但他们赢得了良好的人缘,打下了“打持久战”的基础。第二年情况有所好转,本地人被何陈夫妇当大爷般的敬重,心理很是受用,反而不屑于再沾那块儿八毛钱的便利了。以前白吃过的人送来了一些旧衣服和勉强还能用的家庭日用品等,有的还在节日端碗饺子来,常常使何陈夫妇感动得涕泪满腮。环境容纳了他们后,第二年便挣了两千多元。但比起必须的开销,这只是杯水车薪。从老家带来的几万元存款,紧紧巴巴也仅仅维持何其彦上到了五年级。要供孩子上完大学,无异于人生中一次艰苦卓绝的长征!
女儿小学三年级期末的一天,我带女儿去领三年级第二学期的成绩单,路过何家时听见了小其彦极力压抑的悲咽哭泣声,便停下来进去探看,顿时惊呆了。何富贵在用杨树枝劈头盖脑抽打孩子。杨树枝较脆,加之用力太猛,地上已有好些抽落的杨树叶和折断的枝梢。这孩子的白衬衣上留下了一道道青绿的痕迹,那是树枝抽打在身上树皮破裂树汁留下的痕迹。掀起衣服,我看见他的背上已肿起一道道小姆指般粗的血痕,细细的血珠一颗颗往外渗。我愤怒的质问何富贵,何以对孩子如此狠毒。何富贵气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陈桂娥便对我说:这孩子太不懂事,不知道父母的艰难辛苦,不好好学习,考的那点分数太对不起我们了。一年级时他是全班倒数几名,每学期结束都要挨一次狠揍,揍一次就长进一点,到这学期还是中、下等水平。我知道何陈夫妇的付出比多数父母大得多,望子成龙的希望也强烈得多,其失望悲痛自然也要大得多深得多,加之巨大的生存压力无处释放,便不可能有一个循循善诱的教子态度。
于是赶紧咽下一肚子要训斥他们的话,一想反正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不如让小其彦经常到我家来和女儿一起做作业,一起给予辅导。在并不多地辅导中我发现,小其彦的智力因素一点也不比女儿差,非智力因素(如能吃苦、生活自理能力强、能体贴人等)甚至比女儿强。便经常表扬鼓励他,调动了他自身的潜能与积极性,进步非常明显,四年级第一学期语文、数学竟考了双优,跃入了前10名,还第一次捧回了一张小奖状,五年级第一学期结束时已被评为三好生,后来又考上了区级重点初中。
就为这点事,何陈夫妇把我当贵人似的,孩子上初中后的那年大年初一,特地跑到我家拜年致谢,猝不及防间嗵地一声给我磕了一个响头。夫妻俩还神采飞扬地告诉我,只要孩子能学,他们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之后那个寒假,他们回老家去,把那座房子和值钱的家俱都卖了,支撑孩子上学,勉强熬到孩子在北京上到高二。因为户籍因素,何其彦不能在北京参加高考。高二的下学期转到了河南去上。去年,这孩子又考上了北京的一所211工程大学,目前品学兼优。何富贵夫妻俩再次来到北京打工。才40多岁的人,已经有了很多白发,腰了弯了,背也驼了,比城市60来岁的退休人员还显苍老。
我写过许多像模像样的英模人物通讯、报告文学。但一直没有写出什么给予何富贵他们的文章。但我的良心知道,咱们中国,有上亿的农民工及上亿的农民工家庭,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而且继续在往前走。他们在卑微而艰苦的生存中其实为共和国做出了很大贡献。还为共和国贡献了更加优秀的下一代。我乐观的预测,当何其彦这代人走向社会的时候,他们能比父辈强多少,那么那时的国家就会比何富贵们出来打工时强多少!我们有这样的人民,我感动、感恩,但没什么用;我们这个国家应该惦记他们、体贴他们,而不是只知道利用盘剥他们……
作者简介:
周腾飞,笔名:七斗半,从军28载,至上校团政委,现就职于某政府机关,刊发新闻稿件、散文、诗歌1000多篇(首)。获媒体征文奖50多次,其中:作品《大山斯人》获《人民日报》建国45周年报告文学征文奖,《一位工兵团长的情怀》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建国45周年报告文学征文奖,《别样乡关》获第二届路遥文学散文二等奖(一等奖空缺),组诗《正发育》获得《中华诗世界》“首届当代前卫诗人”现代诗一等奖,随笔《放弃射门》获《足球报》1997年度特别佳作奖、之后入选全国小学语文统编教材第十册10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