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北，每个搓澡女工都是江湖女侠
每次回东北，不管时间多紧，有一件事我总是会尽可能地去做，那就是，洗澡。
洗澡哪里都能洗，但这里特指北方的公共浴池。南方人很难理解北方人对于公共浴池的热情，曾经认识一个南通姑娘，信誓旦旦地说要跟我学游泳，但听说游泳馆没有单人的更衣室，马上就打了退堂鼓。
不仅是她，曾经，我对去公共浴池也是非常抗拒的，倒不是怕人，而是怕搓澡。小孩子本就怕热，但小时候每次去浴池，母亲都会把我按在池水的最热处泡上半小时，在热得马上就要窒息之时拉出来，再用一块堪比砂纸般粗粝的毛巾或搓澡布，把我从头到脚磨去一层。每次我都会痛得鬼哭狼嚎，洗澡不是享受，而是一场鸡飞狗跳的亲子战争。
万万没想到，曾经的痛恨也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真香。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东北的浴池里就多了搓澡工这样一个神奇的存在。从最初只是用搓澡巾简单地搓背、搓全身，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了奶搓、醋搓、酒搓等等各种神奇的搓法，项目也多了拔火罐、擀筋、按摩……..等等不同的选择。看洗浴中心的价目表，我经常会疑心自己走进了哪家按摩院或者美容会馆，而各种用来搓澡的神奇材料，比如牛奶鸡蛋红酒蜂蜜之类，也常常会让我产生看饿了的效果。
东北女浴池里的搓澡工（当然，男浴池咱也没去过）是浴池里当之无愧的王者。在一众光溜溜的人群里，只有她们穿着短裤，踩着雨靴，好像东北夏天街头大排档喝得半醉、光着膀子的汉子。她们的声音也像汉子们一样宏亮有力，在四周围哗啦哗啦的水声里，喷薄而出，铿锵有力：162！162，到你了！
她们是天生的社交家，可以仅凭长相和身材（在浴室里，也只能凭长相和身材）认出所有来过的熟客，亲切地打招呼。她们会望着我在蒸汽浴室里蒸得红虾米一样的脸说：老妹儿，你可挺长时间没来了！你忘了？上次就是我给你搓的奶（奶浴）！
而天生脸盲的我，只能点头如捣蒜，心里想着——上次，上次至少也是一年半以前了！那时，武汉还没有封城，人们还不知道新冠。而现在，世界天翻地覆，翻江倒海，但搓澡大姐仍然记得是她帮我搓的奶！
每一位搓澡工都是养生行业的全能选手，搓澡、美容、护肤、按摩，一个人包揽了美容院和按摩诊所的全部工种。而当她们熟练地把一整袋牛奶，一大堆蜂蜜倒进盆里，再打上一个鸡蛋，用打蛋抽迅速地搅拌均匀时，你又怀疑他们是隐藏在洗浴中心里的厨师，而你就是那块即将下锅的肉。她们会把打好的蛋奶混合液泼一勺在床上，然后招呼你躺下，你感觉到赤裸的身体随着滑溜溜的蛋奶液呲溜一下滑进床中央，就好像一条鱼呲啦一下滑进了油锅，剩下的命运，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
小时候，我偶尔会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河里洗衣服。把衣服浸泡进河水里，再拿出来，放在石头上，反复揉搓敲打。那一刻的满足，不仅来自于衣服由脏污到洁净的畅快，也带着某种隐秘的发泄的快感。
天道好轮回，搓澡的时候，我和衣服互换了命运。
女工们的手，就像她们的嗓门一样孔武有力，哪怕是揉脸，也比上海的美容小妹重了两个层级。我100多斤的身体，在搓澡大姐的手里反复揉捏，挤压，举重若轻，就像那一件轻飘飘的衣服。很多时候，我都要咬紧牙关，才能不像一个叛徒一样，可耻地叫出声来。
在东北搓澡，最大的优势是便宜。我家楼下的浴池，洗澡12，搓澡9块，一个“牛奶+蜂蜜+鸡蛋/精油”的按摩40。一共只要61元，就可以享受一个使用纯天然材料进行的、不低于半小时的全身皮肤护理加按摩。当然，这里没有美容院那样安静私密的环境，也没有美容院那样轻松舒缓的音乐，但是，这里也绝对不会有人在你耳朵边唠唠叨叨地让你办卡。
这里只有哗哗哗的水声和搓澡女工冲破水声的大嗓门儿。如果你身边的另一张搓澡床上也有顾客，那么，你很有可能听到两个搓澡女工的精彩对话，比如对婆婆、老公的吐槽，幽默程度堪比德云社的相声；又或者对某个人某件事的抱怨甚至咒骂，干净利落，句句到肉，好像刀砍西瓜。
听她们谈话很有意思，你会深刻地感受到什么是“工作是（基本）尽责的，思想是（完全）自由的”。她们（还算）认真地履行着手上的职责，但并不会因为你花了钱，就放弃聊天的乐趣而屈尊来向你讨好。如果你胆敢对她们的服务有质疑，她们会用同样高亢的语调大声反问：“啊？我还没使劲儿呢，你就受不了了！”
“我都使这么大劲儿了，再搓该秃噜皮儿了！”
“那咋整？要不你换人吧！”
她们绝不搞琼瑶剧“你野蛮你冷酷你无理取闹”的那一套，但她们只要一个蔑视的眼神，就能让你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确实是无理取闹的那一个。
老实说，搓澡工的工作，其实是很艰苦的。高温高湿高强度的体力活，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下来的人，哪怕是瘦小的身体，也都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每次在澡堂里看见她们，看见她们利落地工作，嬉笑怒骂，我都觉得她们是隐藏在浴池里的女侠，顽强，坚韧，又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像我大东北，野蛮，强悍，但又让我时时牵挂，让我时不时想回去，爽上一回。
（突然想到今天是五一劳动节，就把这篇送给所有顽强、坚韧又充满着旺盛生命力的劳动者们吧！喜欢记得右下角点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