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记事:周勤娃一家子

周三禾是个犟牛,一根筋,用当地人话说这叫榆木疙瘩,死倔死倔的,多少头牛都拉不过来。这犟牛的基因大概是从他大勤娃身上遗传下来的。

三禾家弟兄三个,老大叫上禾,老二叫西禾,他排行老三,就叫了三禾。这名字看着乱七八糟,究竟咋取的?谁也不知道,原因是勤娃没有多少文化,却很自负,还看不起有文墨的人。

军喜的儿子出生的时候,提了点心,让德高望重的何茂祥老族长给推了名字:“您老文墨深,看给起个好名儿。不敢说大富大贵吧。将来下了塬出了县,一听名字不敢叫人小看。”何茂祥欣然应允。

勤娃却看不上,抽一口烟,嘴一撇,一口黏痰就喷到脚底了,用那断了底子的布鞋搓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说:“咱又不是没文化,还提二两点心。也不怕吃得逑发烧!”所以,这三个娃的名字,全部都是勤娃自己取的。有人就问勤娃这名字的含义,勤娃却说不出来个子丑寅卯,只是习惯性地一撇嘴:“名字嘛,就是个代号,还能有个啥意思?军喜他儿子的名字能值个啥钱?也就是二两点心!”

南何村从来不缺嘴长翻口舌是非的人,其他村子也同样。所以不长时间,“逑发烧”的话到了让何茂祥知道了,但是何茂祥大度,不跟勤娃计较。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勤娃吃过点心没有?”

勤娃从来认为,自己是南何村最牛的主家,一般人根本比不上。勤娃爱听秦腔,是标准的戏迷,看得多了,就觉得自己懂得也多,就爱给人说古,但是本身文化有限,就弄了很多笑话而不自知。他给村里人说:“古三国历史我最清白,把哪一年啥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村里人就问:“三国谁最厉害?”勤娃说:“三国最厉害的有两个,一个是诸葛亮,一个是孔明。”村里人又问:“这俩人还能比毛主席厉害?”勤娃瞪着眼睛不说话:“他俩再厉害也比不过毛主席!诸葛亮跟孔明弄事的时候,主席还在湖南念书哩!”

勤娃把三个儿子送到学校,希望三个儿子将来能出个诸葛亮或者孔明,他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是自古以来的硬道道。我这三个儿子,都是念书的好苗子!南何村的庙太小,整个渭水县都不一定能放在我眼里。”

但是弟兄三个没有一个把书念成的,都是小学没念完就彻底熄灯拔蜡了。这弟兄三个念书不咋样,日鬼编圈攒板子确实是几把好手。三禾妈没文化,三禾念完书回来,她要检查三禾的作业,三禾没写,正好勤娃不在,三禾就把课本拿出来给老娘看,三禾妈看了高兴地说:“哎呀,我三禾这字写得真好!整整齐齐的。”上禾跟西禾一看这样子,也如法炮制,骗过了老娘,却不料没骗过勤娃,被勤娃发现后,狠狠打了几顿,却仍然没有把弟兄三个打灵醒。

这件事在南何村广泛流传,让勤娃原本的自负,夹杂了羞耻,最终三个娃娃没能小学毕业,村里人就打趣:“勤娃叔,渭水县到底没放下咱三个好苗子,给咱丢到塬上了!”勤娃羞红了脸,再连一句话都没有。

第二次让周勤娃羞得脸红,是在周三禾弟兄仨不念书而成人之后,勤娃没有实力为其中任何一个儿子娶上媳妇,整天郁郁寡欢。那时候还在生产队,队长何光明给三禾派活:“三禾,明儿高塘街里有会(集市),你把那一架子车桃拉到会上去。不管啥时候回来,给你记一天满工分。”

三禾答应了。第二天一早就拉了桃去了高塘街了,半中午就回来了。何光明在地里正指挥社员干活,远远看见三禾拉着一架子车桃进了村,就跑过去问三禾:“你咋又把桃拉回来了?”三禾说:“我拉到高塘街就返回来了。你不是说不管啥时候回来都给记满工分嘛。”

何光明疑惑道:“那你咋不把桃卖完?”三禾愁眉苦脸的:“你只说叫我拉到高塘街,没说叫我卖啊。”何光明气得狠狠踢了三禾几脚,三禾却一脸委屈:“你叫大家评理,你当时只说叫拉到,没说让卖。当时很多人可都在跟前哩。我又没胡说。”何光明气得肚子疼:“滚回去!给你大说清,年底没有粮食就等着吃屎去!”

三禾受了委屈,回到家里跟勤娃说了,勤娃赞许:“对着哩!我娃做得对着哩!谁叫他不说清?这是不怪你!”三禾这才受到了鼓舞,勤娃却突然瞪着眼睛问:“你没吃人家的桃吧?”三禾说:“吃了俩,半路又饿又渴的。”

勤娃一听大惊,脱下鞋底就对着三禾的嘴开抽了:“叫你嘴欠!把你嘴打烂,看你还能吃出甜!”语句颇为押韵,这就是勤娃自负的本钱,骂人说话一套一套的,合辙押韵,让人听了发笑。

勤娃把三禾用绳子绑了,押到大队部,跟何光明说:“这狗日的吃了俩桃,我把他押来由你发落。你是领导,打哩骂哩由你,咱一句话不说。”何光明一看这阵势,心里暗笑,就打算吓唬吓唬勤娃:“这事情我早都知道了。他要是把桃在高塘街里卖了,给我把钱拿回来,我或许还不知道。他原样给我拉回来,我扫一眼就知道缺了几个。刚才我都给公社报案了,公社来娃说了,最近案子多顾不过来,过两天专门来处理。你俩回去等着就对了,可不敢打了,再打怕是人家公家要追究哩。”

一听这话,勤娃和三禾都瞪了眼了:这下捅了大乱子了!父子俩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闭门谢客,在家里等着公社派人来处理偷桃的事。谁知道半个月了还没动静。

我那天后晌没事,端了一碗面就转到了勤娃家里,一家人愁云惨淡地坐着,冰锅冷灶的,看来也是没做饭:“勤娃叔还不吃?饭时候了。”勤娃看了我一眼:“你只管吃你的,我这阵子哪儿还有心思吃饭哩。”我一笑:“偷桃的事情还没处理?”勤娃瞪了我一眼,大概嫌我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不搭理我。

我明知道这是何光明整治三禾哩,也不好说破,就笑着说:“这事情怕是不那么简单。”勤娃一听,着急了:“五娃你有啥信息?坐下给叔说,这半个月叔都熬煎死了!”家里凳子不够,只有两个,一个勤娃坐着,一个勤娃妈坐着,三禾弟兄三个或站或蹲,围在周围。

勤娃妈赶紧讪讪地起身,去了厨房忙活去了,我坐在凳子上,看着这一家子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就很有些成就感,我吃了一口面,这才慢慢悠悠地说:“公社来娃最近忙得恨不得三头六臂,根本没时间管咱村这烂事。”勤娃一听,眉头就舒展了些:“我估计也是。可咱三禾偷吃桃这也不是小事啊。这还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吃社会主义甜桃?”

我笑笑说:“老叔,你分析一下,一个人偷了皇上的金库,一个人偷了生产队一根草绳,哪一个案子大?”勤娃说:“肯定偷金库的案子大嘛!”我说:“这就对了嘛!全公社大案子多了!河南那边,一个生产队队长,带领村民把县粮站的粮食全部拉回去了!整整五万斤包谷,厉害不厉害?你这俩桃算个啥?你说先处理谁?”

勤娃一听,大大放心了,但是还放不彻底:“但是咱公社倒是没听说谁动下这烂子。”我为了让这一家子走出阴影,费劲了嘴皮子:“勤娃叔,你没听说,不代表没有。谁做贼还拿个喇叭到公社广播一下?”

听我这么一说,这一家子才放心了。加上后来公社广播上确实播放了几个混混偷了羊被处理的事情,勤娃这一家子的生活才回归正常了。

分产到户之后,勤娃家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毕竟劳动力多,没几年显富了。家境的逐渐殷实驱散了周勤娃前两次的羞辱。但是弟兄三个的矛盾也逐渐显露出来了。谁干得多谁干得少,三个人争执不清。于是勤娃组织弟兄三个开始分家。后村给勤娃分了一大片庄基地,现在分成三份,一个儿子一份。

老大上禾最精,那几年开拖拉机跑运输,名义上给家里拿钱哩,其实自己中饱私囊,早都把钱攒够了。所以分到庄基地之后,上禾就打算拉砖盖房。西禾没说啥,三禾看出道道了:“老大这是吃的官饭,放得私骆驼。这几年没少给个人挽弄!”

上禾说:“你有本事也开拖拉机去。一天到黑,有黑没明的,把人都能挣死。看见钱就说起来风凉话了?”上禾跟三禾的矛盾就开始尖锐起来了。

上禾盖房挖地基的时候,三禾就把工程挡停了:“量好了没有就开挖了?蝗虫吃过界了!”弟兄俩就吵起来了。最后重新量,三禾把卷尺崩得紧紧的,上禾就讽刺说:“小心把卷尺崩断了。”三禾说:“你不用熬煎!这庄基六十多米长,你吃我半尺,就得多大面积?”上禾轻蔑地看着弟弟,一脸的不屑。

终于量好了,准备插界木的时候,三禾先用薄刃刀画出了分界线,然后用最薄的板插了界木。这让上禾很火大,但是也无可奈何。

挖地基的时候,免不了要有些磕碰,谁也不可能那么仔细。再说上禾也不愿意吃亏,挖出的地基超过了界限。这下三禾不答应了,挡住不让挖,非要把挖好的填平,恢复原样。弟兄俩一言不合,抱在一起厮打起来了。

当时后村一下就热闹起来了,村里人围满了。勤娃是爱面子的人,听说弟兄俩打起来了,上来劝架,谁知道弟兄俩打恼了,谁都不认,把周勤娃推倒在新挖的壕沟里了,弄得满身都是土。

最后只好由何光明出面。何光明到了现场,看弟兄俩气喘吁吁地扭打在一起,只说了一句话:“三禾你还吃桃不?公社人后晌就来,这下好了,你弟兄俩在号子里头鼓劲吃,一下就吃美!”

一听这话,这俩货才罢手。何光明最终主持,让把西禾和三禾的庄基地互换,上禾在最东边,西禾在中间,三禾在最西边,把老大和老三的庄基分开了。

何光明对着周勤娃喊了一声:“这就是你教育下的后代,一天球长毛短就会吹牛皮,这回把你先人羞美了!”勤娃自知里亏,知道这种羞辱,又一次来临了。

弟兄三个除了老大上禾娶了媳妇搬到新房娶了,西禾和三禾都是光棍,跟周勤娃住在祖屋,庄基上的蒿草一人高,上禾每过一段时间都要回去一趟,只跟三禾说:“三娃你把庄基上的草收拾收拾,都叫草盖严了!你不嫌丢人我还要脸哩!”三禾知道上禾这是给他难堪,就不说话。

上禾就自作主张,把西禾跟三禾庄基上的杂草全部处理干净了,草晒干之后,就拉到自家屋里准备烧柴。谁想到三禾这时候上门来了。

三禾见了上禾媳妇直戳戳地问:“上禾人呢?”上禾媳妇说:“南塬挖沙去了,老三你有啥事?”三禾说:“我没有啥事,我把我地里的草拉回去。”上禾媳妇有些吃惊:“这草是你哥割回来的,准备烧柴哩,你要这干啥?”三禾说:“你不用管,我庄基上的东西,就是一坨狗屎,也要埋到我的苞谷地里。”上禾媳妇也比较泼辣,一听这话就挂不住了,撒起了泼,把三禾骂得眼睛都睁不开。

三禾气恼了,上去就把上禾媳妇压倒捶了一顿,上衣都拉扯了,露出了赤裸的奶子。上禾媳妇哭着跑回屋里,等上禾回来,媳妇已经喝药了。上禾媳妇正怀着娃娃,等他把媳妇送到医院抢救,大人救下来了,娃娃没有了。

上禾怒了,从家里摸了斧头就奔着老宅子去了,有眼尖的村民赶紧给勤娃说了,三禾却不怕,说:“我今儿就等着他拿斧头把我剁了哩!”勤娃气得大骂,连推带搡把三禾从后院推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勤娃老两口连羞带气,没两年都归西了。老宅子只剩下了老二西禾。上禾也不跟西禾来往,三禾跑得也没见个人影。

十几年后的一天,一辆小汽车在西禾的门口停下,村里人都吃惊,因为无论如何,周家与小汽车都无法拉上关系。等车里面的人一下车,大家这才知道:三禾回来了!

三禾从汽车后面拿出好烟,凡是见到的人都有份,一人一条!显得大气。西禾看着三禾笑了笑,没有说话。据村里人说,三禾给西禾了一大笔钱,让西禾不仅把房子栽起来了,把媳妇也娶到屋里了。

村里有人说,三禾在外面折腾了这些年,把整个渭水县的运输都垄断了,把大钱挣下了。也有人说,三禾主要是做木工的,后来在西安开了个家具城。不一而足,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三禾发财了。

西禾的新房子盖了两院子,自己庄基一院,三禾的庄基上也盖了一院!但是三禾庄基上的房子,却也一直没有住人,只是西禾偶尔进去收拾打扫一下。村里人都说,这么多年了,三禾心里还嫉恨上禾。

直到上禾给儿子娶媳妇,苦于没有房子的时候,西禾才把钥匙交给了上禾:“老三叫我给你的,给娃娶媳妇。”上禾两口子看着那房门钥匙,迟迟不接,最后由上禾的儿子拿到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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