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随笔:风流才子秦观与诗佛王维的诗画交集
随笔（原创）：风流才子秦观与诗佛王维的诗画交集
文：吴湘生（海边龙拓）
唐诗是中华文学艺术瑰宝。
绚丽多彩，光照耀人到极致，促成李白的“诗仙”；化入骨髓的深刻，鞭辟入里的警言，使杜甫成为“诗圣”。唯有一诗人反其道行之，与所有诗人相左，成为诗坛乃整个艺术世界的意外，人们称他：“诗佛”。
他的诗，，不用成语典故，没有华丽词句，像白开水般平淡，却让人津津乐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两个句末非动词单字，勾出一幅画：大面积留白，拔地而起的炊烟，摇摇欲坠的落日。完全写实，就像大漠深处用相机摄下的真实图片。不仅《使至塞上》，王维几乎所有诗歌都是写实。“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寒食汜上作》简单、明了，不用修饰。
王维置身大自然中写生，山水，沙漠，鸟道，猿啼。笔在纸上划过，不见线条。“一抹微云”般抹出。人们称之写意。后人尊他文人画鼻祖，日本尊他南画东渡仙人。
九百年前，北宋婉约词宗，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被贬蔡州（河南汝阳）任职间患病，遍寻良医不治。好友高符仲送其一剂药方，即王维《辋川图》及《鹿柴》诗。秦观百无聊赖赏画读诗，犹置身八百里秦川。想起王维另一句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此诗和《鹿柴》如出一辙。春山、空谷、桂花、青苔……，诗即画，画是诗（苏轼语）。他把读画、读诗所得写于边角，成为留存后世一剂良方（存台北故宫博物院）。《辋川图》和《鹿柴》是迄今为止最早的治愈系心灵处方。原诗：
《鹿柴》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秦观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门下婉约词首领。他“两情若是久长时”句让师傅苏东坡赞叹不已。师傅纳丫鬟朝云为妾，秦观亦步亦趋，也纳丫鬟小妹为妾。三妻四妾不够，还与江南名妓李师师绯闻不断。
东坡与秦观词同是荡气回肠痛快，起落跌宕惊心；人生也同样宦海沉浮，从轰轰烈烈落到放逐蛮荒。不过，师傅到底是师傅。历经天风海雨，还能诙谐问“风雨散，（我将）飘然何处？”《鹊桥仙·七夕—苏轼》这种“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死扛劲，另徒弟拜服。
王维诗歌、绘画、音乐造诣处于唐初巅峰状态。别人所能得到的，他都能够得到。他有资格过轰轰烈烈人生。初始进京，他得到玉真公主垂青，本应成驸马，高官厚爵，他婉拒而选择另种人生。他一生只爱一女人——青梅竹马的小青。阴差阳错，王维娶小青姐小红为妻。小红难产去世。王维三十年孑然一身，明月清风为伴，倦鸟沉鱼为伍。
王维留存诗歌四百二十余首，没一句涉及情爱，连花草都少碰。王维也言情，如送别诗：
《江上赠李龟年》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xie）
此物最相思。
红豆色彩沉稳、内敛、深邃，鸡血石红高贵。此诗是王维金蝉脱壳之计，借送别朋友—宫廷御用乐师李龟年，表达对亡妻子或更可能是初恋小青的眷恋。人们不容置疑、顺理成章把这首诗名改成《相思》，王维恐怕是默认了。这首诗，画面简单到极限。白色绢丝手帕，托着几粒红豆。很像南宋僧人牧溪《六柿图》。墨色渲染出六只大小不等，深浅不一柿子。同样虚化线条。那种静止、淡然的画外音，很容易就魔怔。
公元七七零年，杜甫乘船从重庆漂泊到潭州（长沙）。一天，茶楼正演奏琵琶曲《相思》，演奏家即是此曲主人公—同样流落潭州的李龟年。杜甫听完《相思》，感觉比王维另首送别曲《阳关三叠》：“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还精彩、生动。
《相思》不分性别，包融性更宽泛。想到自身处境，同样生于南国，三番五次进京而无人赏识。想着想着老泪纵横，即赋诗《江南逢李龟年》。没过几月，杜甫病逝，此诗成杜甫绝笔。演奏家李龟年得知好友噩耗，悲伤不已，也于几月后去世。《相思》成李龟年亲手编曲、演奏，最终曲终弦断的绝唱。唐朝两个顶尖诗人为同时代顶尖乐师写诗，由红豆到相思，由送别到相逢，龟年意指万年，不会是巧合吧。
画外音：《相思》用最普通语言，如同街坊邻居，家长里短唠嗑，却生发震撼人心的冲击。这是用另一种，与众多诗人不同的路径去阐释艺术魅力。美国著名汉学家斯蒂芬·欧文说：“王维的四行诗难译，并非因为它们呈现的语言学难题，而是因为它们的平淡、质朴。”《中国文学选集：起初到1911年》。此话直指王维诗歌本质，绘画本质，性格本质。诗人、画家一生孜孜不倦的追求，即：平淡、质朴，寄情山水，天人合一。
画外音：美国汉学家杰罗姆·西顿的版本不同。《鹿柴》末尾“复照青苔上”译：“石头上，灰绿色地衣上，写着:复。”《香巴拉版中国诗歌选集2006年》。青苔——灰绿色地衣，不经意的创举。“灰”：包含众多含义和无限可能。全诗精髓的：灰，——视觉上的色，而不是空间上的“空”。
王维信佛，信佛与出家有别。非常多的人，把这首诗定义为“禅诗”。其实 “空”和“禅”解决不了王维问题——既要官场混，保证足够俸禄；又不逢迎党争而身陷囹圄（ling yu）。他八岁丧父，赡养老母和八个姊妹重担落肩。弟弟王缙日后作宰相，那是日后。
王维是书圣—王羲之后裔。父辈家道中落。他从山西祁县只身闯京城，凭借出众才艺特别是诗歌赢得贵族认可，被推荐给玉真公主——唐玄宗妹妹。王维弹奏自创琵琶曲《郁轮袍》，赢公主芳心，被举荐。殿试夺状元，进官场，九品太乐丞。六十岁熬到五品官，耗尽大半光阴。
王维诗写实，少跳动、跨越、转折，层层推进，环环相扣；王维画务虚，不着边际，结构模糊，一笔而过，与当时主流“青绿山水”、“金碧山水”工笔、界画形成强烈对比。王维作为监察御史，南陲到广西，西北到兰州，西南到成都，跑遍大半中国。他山水画没明显地域区分，不像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写实，可对号入座。王维诗的实与画的虚都归于平——平坦、平淡，无色。色彩分类称——灰。
黑、白、灰都属中性色，灰是中性色中的中性色。没有任何色比灰更加不具立场。灰，没有色彩，没有色相，没有纯度。它不动声色，但可塑性强，可随时与任何颜色调和。任何颜色碰到灰，都要降低身份，降低亮度，降低色调，就像《鹿柴》诗中灰绿色青苔。灰色包容性强，它可以是暖色调：土黄、绛紫、曙红、赭石、群青，这些光泽度低，视觉柔和颜色，都参杂了灰。只不过，没原色那么跳跃、夸张、高调、耀眼。高超画手，往往垂青灰——那种南宋《百花图》历经千年，温润不减的活色生香。墨色、复色、间色、淡色，低调且内涵深厚、内敛含蓄——小众的，非主流色调。
王维诗与画，像他的人。在物欲横流世界，身价放低到尘土灰，反而一尘不染，反而恰似清水芙蓉。不事张扬的色，安安静静的色，转身刹那，兀显高贵，如，“空山不见人”中复照微光的青苔色，那是——兰莲灰。
秦观读《辋川图》，读《鹿柴》诗，读得浑身通透，读明白了，也为时已晚。抑郁好了，路
还要走下去。从贬职到流放，从蔡州到海南。颠沛流离路上，秦观不由自主再次想起王维。
那些平平淡淡诗句，一次次重撞、敲打心灵：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王维）
作者：吴湘生（海边龙拓）
2021年1月12日于北京北护城河畔
字数：2751
王维《辋川图》
牧溪《六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