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3章）
第33章 为卿煮茶 乞巧拜月
一个多月后，璎珞呕吐的症状渐渐消失，但于饮食上却一直懒懒的。对油腻荤腥、甜腻吃食一概无感，能勉强吃得下的，只是一些清爽的蔬菜。
这日傍晚时分，王维下衙回家。一到家，就先仔细看了看璎珞气色：“今日感觉如何？”“你放心，我没事。”
王维笑着撩起袍角，在食案前坐下。但目光一扫，原本舒展的剑眉便慢慢皱了起来。虽然食案上有羊肉羹、烤鲤鱼等六七个菜，但璎珞面前却依然只是一盘醋芹。
“璎珞，你日日只吃醋芹，如果怀中是个男孩，倒也无妨；若是女孩，这样在醋罐子里泡大，她将来的夫君可如何是好？”王维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一脸愁眉苦脸状。
又来了！
璎珞知道他又在拿自己说笑，指着羊肉羹说：“快莫贫嘴了，羊肉羹要趁热喝，凉了就不香了。”
王维并不理会羊肉羹，而是摸了摸璎珞日渐纤细的手腕，这回倒是认真地叹了口气：“璎珞，你有孕在身，胎儿一天天长大，你却一天天消瘦下去，怎么成？”“阿娘说有孕之人不喜吃油腻荤腥，原也常见，或许过些日子就好了。”璎珞拍了拍王维手背，努了努嘴，示意他趁热喝了羊肉羹。她自己则就着醋芹，勉强咽下了几口饭。王维替璎珞夹了一片鱼肉，哄她道：“哪怕没胃口，还是要多吃些。不然，吃的东西都长到那小家伙身上了，你怎么吃得消？小蝶，你若能做出让娘子喜欢的菜，重重有赏。”小蝶眉头紧皱，冥思苦想了半天，弱弱道：“阿郎，我明日便去赵娘子家一趟。她是当阿娘的人了，想来一定比我有办法。”
话音刚落，王维和璎珞不禁哑然失笑，小蝶还真是一个实诚的姑娘。三人说笑间，王维已经一碗米饭落了肚，璎珞却只扒拉了几口米饭，依然食不知味。
王维叹了口气，放下竹箸，摸着璎珞微微隆起的小腹，郑重其事道：“孩子，如果你如此折磨阿娘，等你出来了，阿爷可是不依。”听王维如此教训孩子，璎珞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有阿爷这样说话的？小心被孩子听到了，在里头委屈地哭呢。”王维呵呵一笑，揽过璎珞的肩，让她舒舒服服靠在自己肩头，轻抚她的小腹：“璎珞，在我心里，娘子比孩子更重要。因为……”王维故意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璎珞，在他耳畔柔声道：“娘子只能由我一人来疼，而孩子么，将来自会遇到疼他们的人。”
璎珞心头一片柔软。有了他这句话，那些怀孕以来遭受的辛苦，都不值什么了。
“摩诘，如果是男孩，要像你一样懂得心疼娘子才好；如果是女孩，要能遇到像你一样心疼娘子的夫君才好。”
“娘子说什么都好，若是肯再多吃些东西，就更好了。”
唉，这个男人，真是不放过一切机会劝她多吃一些。璎珞默默叹了口气，忽然，她好像有些想喝茶了，可能很久没有喝他煮的茶了吧。
“我想喝你煮的茶。”
“这个容易，只是你如今有孕在身，不宜在夜间饮茶，否则又要嚷嚷着睡不着了。明日休沐，我煮给你喝。”
次日用过午膳，正是一天中暑气最强的时候。
“璎珞，你先去歇息，我煮好了叫你，可好？”
“不，我想看你煮茶。”璎珞不知看过多少回他煮茶的样子，他那番行云流水的动作，让她百看不厌。
“傻璎珞，煮茶有什么好看的？”王维嘴上这样说着，手上却顺势拿过一个青缎隐囊，搁在璎珞身后，让她半躺在榻上，自己则动手准备茶炉、茶釜、茶碾、茶盒、执壶，开始煮茶。
他一边打开风炉壶门，将茶釜放了上去，一边回头问道：“娘子今日想喝什么茶？”
“唔，上回你煮的那个，我觉得甚好。”
“娘子果然嘴刁，那是剑南蒙山石花，论品当为天下第一。你若喜欢，咱们便煮这个。”
天气炎热，随着茶釜里的水冒出细细的气泡，他额角也开始出汗。待到水三沸时，他将碾成碎末的剑南蒙山石花，均匀洒入茶釜中……
璎珞不禁看得痴了，这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这般清雅绝伦地煮茶了……
“茶已煮好，请娘子品鉴。”王维将带着花沫的茶水慢慢分入那两个从越州带回的青瓷茶盏中，将其中一个放在璎珞面前的案几上，叮嘱她小心烫着了。
璎珞捧起茶盏，闻了一闻，那似有若无的淡远茶香，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让她为之神清气爽。她低头轻啜一口，那带着清香的微咸、微苦的味道从舌尖缓缓流过，瞬间唤醒了原本懒怠的味蕾。
“娘子，如何？”看璎珞喝了一口，王维笑问。
璎珞抬眸笑道：“你煮的茶，愈发好喝了。”
王维捏了捏她的鼻子，哈哈笑道：“这世上，也只有你，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觉得好。”
“那是，你看人的本事更是一等一的好，要不然怎会娶到这样好的娘子？”
王维一口茶刚好含在嗓子里，顿时笑得咳了起来，搂过璎珞道：“娘子自卖自夸的本事当真不错！”
“本来就很好，难道不是？”璎珞下巴微扬，一脸小小的傲娇。
“好，好，娘子不仅钟灵毓秀，蕙质兰心，还会主持中馈，相夫教子，当真是镇宅之宝！”
璎珞不由被他逗乐了，伏在他怀里笑了起来。
好半晌后，璎珞才忍笑说道：“摩诘，今日的茶比以往的好喝，莫不是孩儿像你，也喜欢喝茶？”
王维点了点头，嘴角上扬，心满意足道：“看来孺子可教也！”
璎珞说的倒是实话。她和王维成亲前，喝的都是加了盐、姜、枣一起煮的茶，有时还会加酥油和胡椒。和王维成亲后，初次喝他煮的口味清淡的茶，很是有些不习惯，如今有了身孕，却是越喝越喜欢，一连喝了好几盏，微微出了些汗，才被王维哄着回房睡了一觉，整个人竟是舒畅了不少。这日晚膳，竟比往日多吃了一碗饭。
夜间安寝时，王维趴在璎珞腹部，对腹中胎儿语重心长道：“小家伙，如果你爱喝阿爷煮的茶，阿爷日日煮给你喝。只一条，你可不能再惹阿娘不舒坦，否则阿爷不依。”
璎珞哑然失笑，心中却是一片温暖。忽然，她心里掠过一个念头：“摩诘，我想请你画一幅画。”
“哦？什么画？”王维直起身子，饶有兴致道。
“那次在越州若耶溪畔，你说等将来咱们老了，你当'持竿叟’，我当'浣纱媪’，这个画面一定很美。”
“唔，娘子想让我把这个场景画下来？”看着笼罩在月光清辉中的璎珞，王维眼中满是宠溺。
“是呀，男耕女织，夫唱妇随，这样的日子，我很欢喜。”璎珞点点头，依偎在王维怀中。
“好，不用说画'持竿叟’和'浣纱媪’，只要娘子喜欢，便是当'持竿叟’也容易。等过几天你身子舒坦了，我带你去溪边垂钓，炖鱼汤给你喝，可好？”
璎珞轻揉微隆的腹部，忍笑道：“孩子，你阿爷三句不离吃食，就怕阿娘委屈了你呢。”
王维哈哈一笑，伸手刮了下璎珞秀挺的鼻梁：“你若能乖乖多吃些，我便不唠叨了。”
“遵命。”璎珞努了努嘴，心中是满满的甜蜜。
次日一早，王维去府衙前，特地叮嘱璎珞：“你好生歇着，今晚我早些回来，给你画《越州翁媪图》。”
璎珞笑着点了点头，看他走远后，到底闲不住，到书房为他准备画画时惯常要用的各色画笔。
果然，今日他下衙比往日早了些。可能惦记着画画，晚膳也只简单用了一点，就向书房走去。待看到璎珞为他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时，不由心中一暖，退后一步，向璎珞夸张地行了一礼：“小生这厢有礼了，多谢娘子铺纸研磨，红袖添香。”
璎珞掩嘴轻笑：“你打算画山水？还是画人物？”
“唔，容为夫想想。”王维剑眉一挑，走到书案前，看着璎珞裁好的白麻纸，若有所思道，“唐人大多喜画花鸟，我却独爱山水。山水之中，自有深意。此生我若能像南朝宗炳那样，走遍天下山水，入以丹青，描以绢帛，老时在家中画上满壁山水，也就不枉此生了。”
“是的，走过千山万水后，若能将心中的山水画诸笔端，也便留住了足迹，留住了岁月，还有，留住了那个陪你一起走遍山水之人。”
璎珞和王维四目相对，会心一笑。王维挽起袖袍，拿起羊毫提笔，轻蘸墨汁，用中锋淡墨在白麻纸上慢慢勾勒起来……
在王维的勾勒下，白麻纸上渐渐出现了连绵起伏的群山，峰峦耸峙，云林繁密，沿群山蜿蜒而过的，便是那波光潋滟的若耶溪……
“看你画画，寥寥几笔就能传神，可有什么章法么？”璎珞驻足观看，不由赞叹道。
王维并不马上回答，待勾勒完当下一笔，才抬头道：“当然有。凡画山水，须按四时。春景则水如蓝染，山色渐清。夏景则古木蔽天，绿水无波。秋景则天如水色，雁鸿秋水。冬景则借地为雪，水浅沙平。”
璎珞一边凝神倾听，一边看了看案上的画卷，不解道：“唐人大都喜欢青绿山水，你为何对水墨山水情有独钟？”
王维淡然一笑，指着白麻纸上浓淡不一的墨色道：“璎珞，你看，墨分五色，墨、水比例不同，便能呈现焦、浓、重、淡、清等五种不同墨色，用五种墨色便可绘尽天下山水，可谓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
“嗯，青绿山水用色鲜艳，水墨山水用色淡远。以你的性子，对水墨山水情有独钟，倒也在情理之中。”璎珞低头看了一眼他尚未完工的画稿，抬眸笑道，“摩诘，在你笔下，我可是那墨色一点？”
王维笑着点了点头：“即使是一点，也是最美的一点。”
璎珞心中欢喜，浅笑盈盈道：“上回你写的《鸟鸣涧》极好，尤其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两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句诗和这幅画放在一起，倒是极好。”
“为夫自认还算持重，但若是被你这样夸下去，恐怕也要飘飘然起来，这可如何是好？”说着，看了一眼璎珞的小腹，扶住她的腰身道，“你站了好一会儿了，快去歇着吧。”
璎珞双脚本就有些浮肿，站了许久，倒真有些乏了。她看了看砚台里的墨汁还有不少，便点头笑道：“画画是精细活儿，我就不扰你了，等着明日欣赏你的大作。”
次日清晨，璎珞在窗外的鸟鸣声中醒来。
她慵懒地转了个身，发现身侧早已空空如也，王维已去府衙。她揉了揉眼睛，披衣起身，踱到窗前。窗外，青草被清晨露珠洗得透亮，散发着淡淡清香，三五小鸟在枝头的绿荫下啾啾欢鸣……
听见璎珞起床的声音，小蝶忙推门走了进来，一脸兴奋地举起手中一个开了小孔的木匣子说：“夫人，我一早就在檐下捉喜子，捉了好几只了，你看够不够？”
“捉喜子？难不成今日是七月初七？”唐人七夕风俗，女子要捉蜘蛛（喜子），并以蜘蛛织网疏密为巧拙之征。璎珞忙看了一眼木匣，只见里面已有三只蜘蛛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正在吐丝织网。
“是呀，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向织女乞巧呢。夫人的手已经够巧了，不求也罢，我可要好好求上一求。”
“瞧我，每日里昏天黑地地混睡，差点把这么重要的日子都给忘了。晚上乞巧用的新鲜瓜果、巧果面点，可曾准备好了？”
“夫人现在是有身孕的人了，嗜睡再正常不过。乞巧用的东西，我都已准备妥当，夫人放心吧。今日夫人想梳一个什么发髻？”
“都好，你看着办就行。”
小蝶侧头想了一想：“如今流行翠螺髻，很是好看，要不给夫人试上一试？”
“好。”
小蝶净了手，扶璎珞在妆台前坐下，将璎珞头发梳了几遍，将顶上一束头发用丝带束起，盘成螺壳形状，再将下面头发一层一层盘起，最后，在髻后垂一根彩色丝带……
璎珞朝镜中看了几眼，点了点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夫人有了身孕后，愈发肌肤胜雪，眉目如画，难怪福嫂常说女子成亲了会更美。”小蝶一边帮璎珞簪上钗钿，一边赞叹道。
按唐人风俗，当家主母的陪嫁婢女，大多会被夫君纳为小妾，但王维早在婚前就和璎珞说好，今生今世绝不纳妾。当璎珞把王维的意思告诉小蝶后，小蝶很是欢喜，说愿意服侍阿郎和夫人一辈子，其他事一概不求。
如今，她有孕在身，按理需要小妾服侍王维，但王维坚决不许。璎珞心里自然是甜蜜的，又对王维似乎有点小小的愧歉。
这日晚膳后，天还未黑，小蝶就将案几抬到庭院当中，在案几上放了美酒、香炉、瓜果点心等，乞求天上的织女前来品鉴，让乞巧者的双手变得更为灵巧。
待那轮银梳般的新月渐渐从树梢爬到空中时，小蝶忙取了一个铜镜放在案几上，并双手奉上早已准备好的金针彩线，递给璎珞：“夫人，明月当空，可以在月下穿针乞巧咯。”
璎珞含笑接过七孔金针，就着铜镜反射的月光，熟稔地往七个针孔里一一穿上了彩线。小蝶却是穿了几次都不成，王维笑道：“小蝶，娘子手巧得很，你向她求不也一样？”
小蝶顿时松了口气，看着璎珞一脸崇拜道：“是呢，除了天上的织女，就数夫人手艺最巧了。”
“小蝶，穿针引线时，最忌心浮气躁。你且静下心来，再试上一试？”
小蝶点了点头，又凑到铜镜旁试了一次，这次居然穿过去了。三人在月下说说笑笑，开始赏月。
璎珞抬头望天，只见那布满星斗的天穹上，仿佛真的有一条泛着乳白色星光的银河划过，硬生生地将牛郎和织女分隔两岸，天各一方……
“摩诘，今日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他们一定有很多话想对彼此说吧？”
“哈哈，傻璎珞，其实，关于牛郎和织女的最早记载，只是两颗星宿。”夜风习习中，王维揽过璎珞的肩，娓娓道来，“南朝有个名叫宗懔的人，写了一本《荆楚岁时记》，对牛郎织女的故事有另外的说法。”
“《荆楚岁时记》？”璎珞暗暗发窘，在他面前，她不曾听说过的书岂止这一本？不知他的脑袋里，还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书？
“他怎么说呢？”璎珞好奇地问。
“他说，天帝发怒的原因，并非织女违反天条嫁给牛郎，而是因为织女婚后不再好好织布了。”王维耸了耸肩，哈哈笑道。
“啊？这样也可以？”璎珞一时有些愕然。
“其实，神话故事本就是世人想出来的，世人可以这样想，也可以那样想。只不过，真实的生活总有些平淡，所以，世人大多喜欢浪漫曲折的故事。所谓的神仙眷侣，也无非是寄托了世人的美好愿望而已。”
王维又和璎珞聊了和七夕有关的其他典故，在王维醇厚的声音中，璎珞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渐渐便有些睁不开眼，索性靠在王维肩头，沉沉睡去。
王维爱怜地看了看璎珞，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向卧室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