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追忆》的快乐、痛苦时光
偏执狂的视界
就像波德莱尔说“不要轻忽一个人的敏感,因为那是他的天资。”同样,也不要轻视一个人的偏执,正因有偏执,我们才能在时间中走过的道路上,拾起那些因我们不断选择和放弃而遗留下的我们“本质碎片”(柏格森语)。一个人的偏执有多大野心?普鲁斯特似乎用他的七卷皇皇巨著在鼓励我们做一个偏执的人。纵然溽暑蒸人,读普鲁斯特的文字却有清凉之奇效。有人说读普鲁斯特就是读我们自己,但如果我们要做上帝,像文学评论家那样穷尽一切局限去洞察别人看到的视界,那也同样会陷入偏执的泥淖之中。
偏执的世界
一个人能偏执到什么地步?一块小玛德莱娜点心勾起了中年马塞尔如流水般无限绵延的贡布雷童年往事,这个小道具有如伍尔夫小说中的伦敦大本钟,是一种时间的物质化体现。而当我静坐在家里,听到广场图书馆发出的整点报时钟声,很轻易地就能用回忆抵达过去——高中有一段时间如饥似渴读《红楼梦》的场景。我在窗前浪漫地幻想窗外玫瑰色的夕阳,玫瑰色的建筑工地。就像《追忆》封面一样,整个被染成了马塞尔外祖母裙裾上的玫瑰色。我想起来就读的第一本《红楼》封面也是玫瑰红。中午回家吃饭后躺在玫瑰色凉席上恹恹欲睡……小平图书馆那一排带有玫瑰色的日本文学专栏…再往前追溯,我看过的第一本世界文学名著《茶花女》,那朵死后又被挖出的烂掉的茶花,呈现在我视觉里也应该着玫瑰红衣衫……我又想起达洛维夫人买的那五光十色的鲜花中必定有各色玫瑰…初恋笔记本我选的玫瑰红,初恋送的梳子姑且也把它当成玫瑰色……你看,偏执的人有着强大的记忆系统,生活就只是对过去bug的一个个修复过程。
西方人之于《追忆》有如中国人之于《红楼》,移情和敏感是大多数青春年少的通病。当以此为业的时候,我们被告诫最不适宜的是代入。但读普鲁斯特我们完全可以尽情代入,在《重现的时光》中,普鲁斯特在鼓励我们这些无甚骇事的人如何创作,我们在某个时期读过的书,看到的世界,唯有通过感觉才能让过去的我们被再度回顾。对于艺术来说,感觉之重要程度远远超过智力。“为作品勾勒轮廓的是我们的激情,把它们撰写出来的是两次激情间的宁息。”“如果说艺术长存生命短暂,那么相反我们却可以说,如果灵感短促,它应该描绘的那些感觉也不会持续多久。”(P208)但这个有着令人发指感觉能力的人竟然常常自我剖析说他其实相当缺乏倾听和观察的能力,每次下定决心开始创作都无疾而终,这也使他成为一个重度拖延症患者,在短暂的51年生涯里,35岁之前是感觉阶段,等到真正卧床不能再外出体验时他才开始创作。然后他又安慰我们,其实任何时候创作也不晚,即便是临终之际逝去的回忆奇迹般地将过去记忆的幽灵全部带到我们眼前。因为“一部作品便是一片广阔的墓地,大多数墓碑是上的名字被抹去,无法再辨认。”我们都是早已被判处死刑的生命,每一次挣扎都是一种死缓的努力。
被时间刻度精确规约了的生命确实短暂,当我读到最后一段文字时,合上书却有巨大的凄然感,就像我们以为不能达到的地方有一天奇迹般地到了我们眼前,我们不能拥有的爱人会在某个晚上抵达你的梦里。本应细细品味的生命之书,仅仅用一个月时间浸润,就草草收场了。同时我们也会像马赛尔一样,为自己甚至遗忘了外婆、挚爱的阿尔贝蒂娜那样深深自责,曾经视如生命的人,是万不能抵挡得住这似水年华的。“我们与其说拥有我们的全部记忆,不如说拥有这种记忆的能力。”在身体意识将息之际,我们大脑的潜意识仍有回忆的能力,像伍尔夫的赛普斯默斯那样,在生命结束时才拥有着常人无法达到的记忆广度。
痛感的视界
偏执狂的人不得不时时刻刻直面生命的痛感。有自杀欲望的人并非轻生而是十足的重生,是对生命完美的偏执。而饱受爱情之苦的人在一次次痛苦和折磨中也并不会就此丧失爱的能力。因为真正的相恋其实并不存在,偏执的普鲁斯特用尽了他次次恋爱来试图为爱情下个注脚。正因对爱情真理偏执地追求才使他一步步陷入痛苦。正像他极力想挣脱的索多姆世界一样,真正的嫉妒之心正于恋人比你更狂热地走向另一个世界。阿尔贝蒂娜的戈摩尔世界何以就不是爱情?通过马塞尔的自省,我们可以看到,爱情至少有一部分是“我”向被爱者的感情投射,碰到对方后产生回弹,反弹回来的感情再被“我”接收。有时我们以为的深爱,以为爱情来自对方,其实是忽视了这种回弹,爱来自我们本身。而真正引起我们痛苦和绝望的人,只是一种中介:
“每个曾使我们痛苦的人都有可能被我们奉若神明,而他们其实只是神性的部分反映。最高阶段:神性(理念),静观之就能即刻赐予我们欢乐,而不是我们承受过的痛苦。生活的全部艺术在于把造成我们痛苦的人只当成能让我们进入他们的神明外形的台阶,从而愉快地使我们的生活充满各种神性。”(《重现的时光》P200作者注)
人们能创作好小说,是对给他带来痛苦、他为了防止这种痛苦而做出的努力,他与残酷的第二个人物所制造的冲突,这一切经智慧的巧妙阐述完全能成为一部作品的素材。痛感让生命深刻,在某个意义上我们应该感谢那些带给我们痛感的中介人,因为痛感完全是一种难得的堪比天资的珍贵物品。如果想致力于从事创作,那就不能没有这浪漫化的痛感。而这种痛感不仅是对方带来的,同时也是自我破裂的本质碎片。马赛尔以极其强大的意志力量从一段爱情过渡到另一爱的对象,被求而不得、嫉妒心、欲望等魔力钳制的时候,他不断在精神上一次次杀死希尔贝特,不断杀死阿尔贝蒂娜,其实是在不断杀死自己。到最后已为人妇的初恋希尔贝特坦言她其实也喜欢过他,但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马塞尔心中的希尔贝特早在第三卷动身去巴尔贝克之前就已经死了,在《索多姆与戈摩尔》中他又光明正大杀死了一次:
“我已经不再爱希尔贝特了。对我来说,她犹如一位死者,对她久久哀悼之后,便把她遗忘了,即使t死而复生,也再也不能在一个人生活中占有位置,因为这个人的生命已不再属于她了。”(p109)就算是深爱过的真正死亡的阿尔贝蒂娜,马塞尔得知真相后对她的爱也逐渐被消蚀了…
这种感觉,犹如诺兰电影《致命魔术》安吉为了表演而一遍遍杀死自己的溺水之感。而艺术家为了著作,必须杀死里面的人物,不管是生理死亡还是精神死亡,所以维克多·雨果说:“青草应该生长,孩子们必须死去。”只是有一点,我们必须一遍遍去重温这欢乐与痛感。这种对痛苦的偏执,这偏执的视界,就像索多姆和戈摩尔一样纯粹,视域的局限生出偏见,有裂缝才是生命应有的姿态。巴尔特把《追忆》当成百宝箱一样,我想他必定认为,试图用任何文学理论去规约它的都是一种徒劳吧。可能以我现在的心力和境遇,不能沉静下来细读慢品,妄图抓住生命河流每一瞬的偏执者,目前也只能读到偏执和痛感这两个关键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