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火记
作者:刘鄂
“这以后就是你的产业了。”进火的前一天,在新房子里打扫卫生时,父亲略带轻松、又有点得意地对我说。“进火”是我湘中老家的方言对于迁新居的称呼。进火是大事,它不仅启动我们家的一场大仪式,也让我见到了家族的力量。
一、进火仪式
进火仪式最核心的内容,是将在原住房生的一炉火转到新房子来,颇有薪火相传的感觉。这个环节,我并不陌生。无论是父母搬到现居的房子,还是我在工作地迁入新居,都已经历过这个程序。
当年,我在工作地进火时,从单位分配的单身宿舍到新房子,走路需要约三十分钟,而开车则只要几分钟,我想用车载着小火灶去新房。父亲怕灶把新车烫坏,坚持由他手提着一炉煤火走路前去。按老家的规矩,这一路上灶是不能落地的。年过六旬的父亲,就这么提着小火灶,走了几十分钟,直到我新家楼下,才让我提着进房。
而在乡间老家,进火的流程更复杂一些。在吉时进火之前,还有一个习俗叫做“满堂红”。这个很喜庆的名称,其实有些血腥,因为所谓“满堂红”,就是在堂屋里,宰杀一只猪,猪血喷出,满堂皆红。据说这一环节中,最好的杀法不是一刀让猪登时倒下,而是让它喷出血,但又不立即倒,而是在大厅中四处转,这才能让“满堂红”效果更好。
与屠宰师傅约好的“满堂红”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八分。那时之前,师傅们已领着一只长而肥的大白猪到位。时间一到,一位师傅左手用铁钩钩住猪下颚,让它不能动弹,右手用杀猪刀迅疾刺向猪脖子的下方,鲜红的血快速喷出,溅到地上、椅子上。猪先是挣扎了几下,徒劳之后,它的身子转向了我,眼睛很平和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它。它又转向了钩住它的那位师傅,脚开始站不直了,前蹄慢慢弯起来、前足跪下,最后喘着粗气躺倒。师傅把铁钩松开,又踢了猪一脚,似乎是想让它再走动一下,以让我们主家满意。猪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再站起来了,直至不动。前后的时间很短,看样子师傅下刀很准。我也希望这样。乡俗如此,我不能改变什么,但的确很希望眼前这只猪受罪的时间越短越好。
师傅们又告诉我们,将纸钱蘸上猪血,涂在房屋四角,再燃掉,这既是辟邪,也是讨彩。母亲一一照办。师傅们办妥事,拖着猪离场,父亲给了师傅们408块钱的红包。猪本就是师傅们当天要屠宰的,但因为要拖到办喜事的家中来“满堂红”,多些辛苦,给点辛苦费也正常。其实父亲给的红包是远高过此间行情的,听说这一带“满堂红”的辛苦费通常也就是大几十块钱。但父母说毕竟时间太早,师傅们辛苦,让他们办事高兴,讨个口彩,也是好事。
“满堂红”之后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是我们正式进火的时间。我提着从老房子里生好的一炉灶火,走在前头;母亲提着一捆柴,父亲、三姨妈拿着各式食品紧跟着进房了。我家叔叔则在我入屋的同时,将一挂6000响的鞭炮在门口点燃,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告诉这幢房子:主人正式入住了。燃鞭炮这个程序,其实在进火前一天,也有个小讨论,按我母亲娘家所在镇的习惯,进火鞭炮是在堂屋内鸣放的;而我家这幢小楼起在父亲老家,此处习惯是在屋门口燃放进火时的鞭炮,入乡随俗,所以依从了后者。
灶火进房后,进火的整个流程还没结束。先是在神龛前方杀了一只雄鸡,将几根鸡毛蘸好鸡血,分别粘在神龛的上左右三方。接下来,在神龛前的桌子上摆好“三牲”——整鸡、整鱼、整猪心(猪心与鸡都是取自刚杀的猪、鸡),父亲跪下打卦。此番打卦,先是恭请列祖列宗的魂灵到新房来,如已到,显阴卦。父亲掷下,果是阴卦。接下来,父亲说出心中所愿,如蒙祖荫庇佑,显圣卦——承蒙列祖列宗保祐,除了最初显示祖灵降临的阴卦之外,其余都是圣卦(圣卦,就是一卦阳面朝上,另一卦阴面朝上)。父亲面露喜色,我也暗自心喜。我不信上帝,更不信真主,但自家祖先,我既信又敬,也希望得到他们的护祐。毕竟没有祖先们真真实实地在这世上走过,我也就不会存在。
二、家族的力量
此次我家进火,也是我老家亲戚关系的一次重启。搬家事多,亲友们的帮忙,必不可少。
做进火前的准备工作时,我去请来了三姨妈,她是我母亲娘家最能干的长辈之一。她帮着我们张罗买糖果、包给客人的回礼等琐细但又不可缺少的事情。
进火时祭神、祭祖先,必须得有一只未阉过的雄鸡,且这只鸡最好是土鸡。现在市面上的土鸡,假的太多,所以我的姑表兄领着我去买货真价实的。从县城驱车二十余里,我们来到一处乡间僻路的土山上。此山不高,山脚、山腰种了很多无花果树,山顶与山腰间放养着数百只鸡鸭。那鸡都是在土中刨食的,毛色发亮,一看就比耷头耷脑的笼中鸡有架势得多。到了山顶,见到整座山的主人时,才知道原来他是我表嫂的亲弟弟,他承包了这座山三十年。我们指着一只气势最壮的雄鸡要了,价格自然也是亲情价。
进火前有一些体力活要做,都是自家亲叔叔和两位堂弟任劳任怨地在帮忙。“满堂红”刚办好,叔叔就和婶婶托着盛米和红包的盘子来到我家,一来相贺,二来相助。介绍“满堂红”的中间人是我堂叔,他也是屠宰业内人,选的猪自然能让我们放心。
我父母那一代兄弟姐妹多,互为帮衬、互为支撑,遇事可以商量,再大的事多少可以分担些。到了我这一代,独子者占家族中的小家庭近一半,我身为独子,离乡已二十余年,在老家已没有可以无所顾忌支派的朋友,有大事只能依仗族中长辈以及堂、表兄弟姐妹帮忙了,也幸亏他们肯来帮忙。这就是自家人的力量吧。
三、祖业
爷爷、奶奶在1974年砌起的土砖房,在几年前就已残破不堪。父亲向我提到,土砖房已不能住了,但地是爷爷留下的祖业,应该在原地再起一幢。我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支持。不支持,一是因为父亲从1971年参军离乡,至今已近五十年,对他而言,乡间相熟的除了自家弟侄,就只是一部分同龄人了,人情已疏;二是因为父母早就在工作地买了房,并不缺房住;三是因为我自己做过一套房间的装修,我知道那有多累,何况父母要以六十多岁的高龄来起一幢楼。至于不反对,只是因为父母的坚持,其实我一直不太理解他们的坚持,直到这几天为止。
进献“三牲”后,父亲在神龛前,向祖先们请愿时,开口说的是我的名字,说我搬进了新房,请求祖宗们的保祐。其实无论是从一家之主的角度来说,还是从出钱出力的角度来看,父亲都该说是他领着我们搬进了新房,但他情愿按他的想法说,正如他安排我提着灶火第一个进新家。
好几年前,我读社会学家杨懋春先生在民国时期写的一本书《一个中国村庄:山东台头》,中间有段话,印象特别深:
中国家庭,尤其是中国农村家庭,不完全是指生活在一起的一群人。在台头村,也像在其他村庄一样,家庭是家庭成员、家庭财产、家庭牲畜、家庭声誉、家庭传统和家庭神祇构成的复杂组织。家庭应该包括还未出生的后代和早已死去的祖先。
也是这次进火,让我真正理解了父母坚持在祖屋原址起新房的想法。他们想告诉祖先:作为子孙,他们将祖业接下来了,房子比以前更好了;他们也想告诉子孙:作为长辈,他们尽到了自己的努力,家业终究会传到下一代,子子孙孙们看到祖业,也许会念及长辈们当年的辛苦,不给家族丢脸。
今日阅看族谱,我族迁湘始祖吉祥公在北宋元丰八年从江西吉安跋山涉水至湘中地区。屈指一算,已近千年。到1990年代,我族中人已近五万,如果历代列祖列宗没有为先人计、为子孙拼的韧劲,我族也不可能生发至今日。此次我家的进火,放在我族来看,实在是小事一桩,但正是这一桩桩小事,才汇成我族历史的悠悠大河吧。
愿我家、我族,河永不竭,水永不涸!
——2020年8月30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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