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人谈艺》连载 39
偶赴深圳观“关山月美术馆”,见识其馆藏作品,并幸得同观“黄君璧画展”,玩味良久,心中略有比较。关画既“新”且“大”,兼以整体奔放,气势夺人,其优长固不可忽视;然笔墨则微嫌粗糙,设色施水亦稍涉滞艳板刻,尤其幅间颇不乏“稿痕”式线条,故尔实不及平日里所见印刷品之视觉效果。是真堪称“原作特性”毕显之画矣。黄画却多是冰晶玉洁,色墨朗净,山气空灵,水云幽远,毋论通篇意境或细节物象,皆非是食人间烟火者所为,而唯画中少欠入目撼心之稔熟亲切味。思之,或所谓“个人风格”,即此矣;或生存环境于艺人之影响、乃对其艺本身之促成局囿,亦即此矣。转思吾人昔日于《20世纪中国画画品录》中对此二公所定之品位,黄氏为“逸”,当称;而关氏据“精”之首,斯精也,自非是形迹之精巧,确应为神魄之所臻境地。呵呵。
慕名参观“大芬油画村”,为其规模所撼。传言“流水作业”式“生产”绘画之情景,倒无缘得见了;但那大小殿堂作坊密匝盈街、配套店铺比比皆是、从业人员攒聚麇集、画者挈妇将雏安居乐业、甚至连“中共大芬村流动党员支部”招牌亦赫然临街当目,此等景象,却委实已超出了达某之预期。据此即可谓“画道繁荣”欤?显然非是。而汝又可谓此非是绘画艺术(休论其水准高下)毕竟被巨大市场接受耶?看来物质相对充盈之社会确乎不能不追求精神。而事之症结又实实在于,此精神追求,如何得以渐次升华至新的境界……噫吁!此关乎全民素质之事,又岂是草野之人力所能及,唯竭区区诚意,继续一己苍凉行途而已。
近年因多示画作于网络间,亦偶遇索购者。以彼此情形度之,却也思及一事:直接言至此事,即使欣赏者与被欣赏者之间,也势必涉及市场买卖双方之利害关系了。画者谁人不愿己画相对售得高价;于购画者言,谁人又不愿以相对低廉之价,购得既可心且又暗含较大升值空间之作。然鉴于艺术品价值之复杂多样性,同一作者之画,每幅即使在其自家心中之地位,亦显然颇不相同,而画者又怎可能将一己众多画作先已一一定下价格在那里,故尔人家一旦问及此事,倒还真是不好作答。非是不够坦率,实是情势使然。是以达某觉得在此不妨干脆假以所谓“逆向思维”形式:任随索画者预看好某画,自报一个愿出的价格,画者舍得出手,事情便算是OK了……固然,说归说,实际操作上仍非是就没有具体问题;不过想来只要基本方式若此,双方又皆能持一种明达态度,尤其是画者本人能够自省己身客观情形,事情便不难圆满解决。——“谈艺”亦谈至艺之此事,相信明白人不至以伧俗视之。
早岁于西方画史见“变体画”一说,稍惑。盖为其并非皆是正稿完成前之初稿,而或竟是另一完整之正式作品也。后渐谙世事,终揣知画家果于正稿后再作相同或大致相同之画,必有其因由,而此多为不愿、抑或不能将那正稿付之于人,却又缘于某故,必得再作此一画,以是。然有鉴于艺术原件之不可重复性,即令画家本人刻意为之,亦不仅不可再得一孪生作品,反倒易涉“类犬”之嫌,因而明白人审度之下,不若干脆放开手去,新制一相近之图,或更可于此创制过程中另有所得。西方绘画如此,国画亦然。试看翰墨场上,大小手笔同题异体之作,何其多也。而此等状况,固然满足了世人保存画家手绘之心愿,亦有望于艺苑内别发奇葩,却也为他人仿作,辟出了一条易行通道。
此游岭南,真正领略南国山水情味,始知向日自谓巴渝左近为南,实是相对秦岭以北而已。此真南国也,林树出奇肥茂,日照灼然艳明,且承天风海雨随常吹拂润涤之,是以昊空净澄,山川阔旷,触目一派清朗华滋。观斯景物而转念及岭南画派清丽秾艳兼示色光效果之笔墨风貌,尤其见诸关山月等人画中繁密勾叶、层叠置树、浓重罩色一类技法,端的是不觉恍然大悟。噫吁!山川大地不特养育吾人肌体,亦濡染吾人心目而潜移默化于其审美情操,遂令意之识,志之向,神之思,手之法,无一不暗含其精魄之影,信乎。
由上文不由又思及宾虹“山川浑厚,草木华滋”名言。今之画手,尚此语且是努力身体力行之者,不可谓不多矣。然普遍看来,皆是画面黑沉繁杂迫塞有余,而润泽松秀灵动之感不足。斯“苍莽之气”焉是死滞色墨盲目积叠所能蕴发?幅间未注一缕灵光,便难牵动“山秀丽之体”(古画诀),亦断难捕捉山之狡黠精魄。如是,乃又曷怪人间陈玄丹青铺张浪费而板刻之作泛滥流行矣。叹之至此,唯望我翰墨同仁,抚先贤遗迹兼师造化之际,万勿忘记体察其慧心并关注楮纸间那隐隐流动之自然神气。
江南蜕心堂:原创艺文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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