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妙高山
我每年都会去爬爬妙高山。季节不论,或春或秋,或夏或冬;时辰亦无挑剔,上午或下午皆可;只要天气好,想去就去,随兴得便而已。现在,路修得很好,几乎都是宽敞的水泥石级,上下很方便。一路上,苍松翠竹之间,映掩着几座亭子,可供游人休憩。倘若遇上有佛事,还能听见禅寺的钟声,在山谷里悠悠回荡。风景是蛮漂亮了,也有文化味。但似乎觉得,还是以前的有意思,那种自然的、野性的、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带点神秘的山。那时候,什么都没有——禅房、小卖部、矿泉水、石桌、石凳……甚至一条像样点的路,却有童年的快乐。
它是孩子们真正的天堂。
记得50年前,随父徙居山城,住在山下的师范学校,它就成了我玩耍的大本营。我老家在衢江边上,原本没进过山,初来乍到,抬头仰望高高的山峰,仿佛上天送来的一个大玩具,既新鲜又欢喜。何况正是秋天,云淡风轻,阳光洒下遍地金,把一座山罩在金黄的秋色里,像垂涎欲滴的果实,格外诱人。因此,只要一有空,就想上山,也不怕大人说山上有野兽。最爽的是星期天,没老师管,没作业、父母也随你,孩子多了,不金贵,放羊一样撒上山,可以玩个痛快。
于是,约上几个小伙伴,在金钟庙会齐。金钟庙现在已经没了,当年好像住着人家,墙头上养着一盆翠绿的葱。庙后有条小路,小时候,常常从这里攀爬。路其实不成路,两边长满了灌木和杂草,尤其是一种叫芒干的,叶片像锋利的刀,一不小心,就会在你脸上和手上划一道口子。我们有时连这样的路都不想走,喜欢弓着腰,像猴子般在草木丛中穿行,体验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的乐趣。文友写过一篇《妙高山的路》,尚存印象。我想,平坦应该留给老人,孩子需要在荆棘中开辟自己的路,成年后才有抵御风浪的能力。妙高山钻刺蓬窝的经历,走没有路的路,是生活的演练,获益匪浅。
伙伴们在山上,钻来钻去,很快就散了。就是一个人也无所谓,山里有各种鸟叫,都是亲密的朋友。累了,躺在草丛里,看秋阳穿过树林,投下一道道金光,不停地眨巴眼睛;渴了,丁丁咚咚的泉水,清澈甘甜,随便喝;饿了,满山的野果,毛栗、山落苏、嫩蕨……随便吃。妙高山的秋天是丰盈和慷慨的,应有尽有,许多果子可惜已经叫不出名字,现在则难得一见,怀疑是否灭绝了。要知道,那是孩子们的美餐。我们早饭后上山,午饭就由妙高山“请客”,吃的全是健康的天然食品。那几年,家家粮食困难,能够省下一顿午饭,也是一件好事。但也难免做坏事,比如,偷吃农民伯伯种的萝卜;还有一次,看见几棵树上,长着拳头大的果子,以为是苹果,悄悄摘了一个,咬一口,苦涩苦涩的,像吃了生柿子,后来才知道是油桐。这种小麦当韭菜的洋相,让同伴笑痛了肚皮。
印象最深的,还有玩,玩“中国美国”,藏在草丛里,很难被俘虏。这里是儿童的世界,很少有大人,也没什么建筑物,半山腰的几间破房子,和废墟差不多,除了狐鼠进出,就是小鬼头光临了。我们滚、爬、跑、跳,自由自在的,可以上树,可以折花,可以扔石头,而不用担心被老师罚站,被父母咯栗子。妙高山敞开宽容大度的怀抱,像一位慈祥的长辈,容忍了我们的淘气和顽劣。它知道,无论好事坏事,都是真实的,和年龄同步,惟其如此,才是不折不扣的孩子。这也是我们和它恋恋相依,盘桓一天都不想下山的缘故。
但不敢在山上过夜。
傍晚,夕阳躲进山后,林子里渐渐昏暗,该下山了。虽然,一个个疲惫不堪,头发沾着树叶,脸上花里斑斓,双手黑漆烂乌,衣裤也被山刺拉出了线头,心里却是喜悦的,因为度过了一个没人管束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假日。
妙高山,我们爱你!
如今,当年的小伙伴,都已过了花甲之年,偶尔相逢,不知是否会想起,妙高山上那些欢乐的时光。前几天,独自去爬了一趟山,半是消遣,半是怀旧。一路走走停停,到妙高禅寺,稍坐片刻,便从原路折回。路边有不少树,伸展出手臂般的枝丫,心生攀爬的冲动,却知道已经力不从心了。眼前,蓝天依旧,秋阳依旧,青山依旧,流逝的是年华,令人生出许多感慨。我们都老了!纵然,留不住无情的岁月,那就“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陪伴半个世纪前的妙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