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诗与友谊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是瑞典诗人,被公认为二战以来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职业是心理学家,一生中写了两百多首诗,被译为60多种文字。1990年年底,他患脑淤血,导致半身瘫痪,失去了语言能力,仍坚持写作。
2011年特朗斯特罗默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他以凝练,简洁的形象,以全新视角引领我们接触现实。
在1990年8月4日,我和李笠一起坐船去蓝房子做客,托马斯给我看了他刚刚完成的诗作《上海》,开头两句是“公园的白蝴蝶很多人读着,我爱这菜白色,像是真理扑动的一脚。”这一项来自他在上海的经历,从北京到上海,没人陪同,使馆让他把所有的发票都保存好,他的发票多半是中文的,他正着看,倒着看都没用,那上海闲人多,估摸着奇形怪状的形状,多来看热闹的,于是发票成了白蝴蝶,被很多人读着,在他写作的高潮时间,一年平均三四首短诗,带有修改,其中一首花了7年时间,这就是他所说的,完成一首诗需要很长时间,他贴别强调的是,在瞬间消失的那种持续性和整体性,最后,我想试图阐释这首短诗:
《写于1966年解冻》
淙淙流水,喧腾,古老的催眠
河淹没了汽车公墓,闪烁
在那些面具后面
我抓紧桥栏杆
桥:一只飞跃死亡的巨大铁鸟
这首短诗只有五行,却写得惊心动魄。开篇时相当宁静,淙淙流水,喧腾,古老的催眠,用流水声勾勒出冰雪消融的景象,声音成为动力,推动着诗继续向前,河淹没了汽车公墓,闪烁,那些面具后面,如果说第一行是声音的话,那么第二,第三行是画面,在这些画面中出现了不祥之兆,汽车,公墓和面具,汽车公墓即废车场,面具即报废的汽车,自然意象和工业文明的意象在这里交汇,写在这一种相当负面的阴影中,接下去,我抓紧桥栏杆,叙述者终于现身,动作的突然性构成了紧张,暴露了叙述者的内心恐惧。桥,一只飞跃死亡的巨大铁鸟,这是多么强烈的意象,首先在于其准确生动,再者,充满动感而更紧迫,带有威胁性,瞧,这工业文明的象征,竟意味着死亡,原诗从淙淙流水到桥,从缓到急,从出生到死亡,从古老到现代,戛然而止,托马斯自己说过,我的诗是聚合点,他的聚合在于被常规语言分割的不同的现实领域之间,建立一种突然的联系,风景中的大小,细节的汇集,不同的人们相遇,自然和工业交错等等,就像对立物揭示彼此的联系一样。他谈到他的创作过程时说,我常能从物体或状态招手,为事物建立一个基础,这基础有时是一个地点,诗从一个意向渐渐诞生。我用清晰的方法描绘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现实世界。按照托马斯的说法,那是从流水开始,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建立一个所谓的基础,那是一个地点,这首诗的题目是,写于1966年解冻,既是日期,也是地点。因合二为一而留下稍纵即逝的寓意,流水从解冻中引出主题,构成主题与变奏,结尾突兀,令人震惊,可谓诗中上品。
在托马斯中风前不久写下的回忆录《记忆看见我》,写了关于他童年和青年的记忆,该篇这样写道,我的一生,一想到这个词句,我就在眼前看见一道光,再细看,它形如有头有尾的彗星,最明亮的终点是头,那是童年时代及其成长,核心最密集的部分是幼年,那最初的阶段,我们生活最重要的特征已被决定,我试图回忆,试图从中穿越,却很难进入那密集的领域,那是危险地,好像我在接近死亡本身,彗星越往后越稀疏,那比较长的部分是尾巴,它变成越来越稀疏,却越来越宽。我现在处于彗星尾巴相当靠后的部分,我写下这时,我60岁,接近于他的岁数,我也写下一本属于我自己的回忆录,尘埃,也会死关于童年和青少年的记忆,写作往往追溯到每个人的童年,即生命的源泉,那是人类神秘的通道,尽管历史,国家和语言完全不同,可个人的经验和秘密却分隔不多,他中风时近60岁,他因左脑淤血偏袒失去了语言能力,我62岁中风,因右脑淤血,不过我的运气还好,我们有着某种对应关系,托马斯特朗斯罗默于2015年3月26日去世我从香港去斯德哥尔摩专程去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定于4月28日下午2点钟,在老成王宫旁的大教堂,在牧师弥撒的仪式后,每个人带一支玫瑰,缓缓排队,向他致敬,那一瞬间,我喃喃低语,却不知道想说什么。打开沉重的教堂小门,阳光明媚,水仙花悠然开放,大教堂的小花园里,孩子们正在画画。生活在继续。
我们的友谊自1985年四月起,整整30年了,第三天晚上,莫妮卡请我和几位老朋友在家小聚。自从中风后,托马斯每天都用左手弹琴,为在场的朋友们演奏。三角钢琴静静靠近阳台的窗口,打开键盘盖,乐谱放在支架上,弹琴的人,却永远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