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里的农村味道
我和老家,是鸟和鸟窝的关系,狗和狗窝的关系,绿叶与树根的关系。
1月24日至4月24日,正好一季,我几乎天天住在老家。所谓的日子,其实就是树叶上的那一滴露水,当它刷地一下从树叶溜下的时候,我才知道,逝去的日子都是眼泪。
越来越贪恋于乡村的时光,这段比蜜还甜的清纯时光。属于我的文字,常常在这里降落。在这个没有灰尘,没有噪音,没有污染的世界里,我像鱼一样无比快乐地穿梭,像花朵一样在阳光里绽放。
城里的脏乱差,在我的心里爆炸出无数个烦。你知道城里有多烦?能把鸡烦得不下蛋,把猫烦得不吃食,把牛烦得脱毛,把虱子烦得不咬人……
我烦得不想跳楼,只好回到老家,回到乡村的怀抱。乡村的怀抱,就是父母的怀抱。在那里,我慢慢苏醒过来,宁静而又狂欢地盛开。这便是我的文字,以及随我而行的文字的全部意义。我半生不熟的笑,终于有了起色。
我的文字不由自主地返回故乡,我才发现,生命的黄金就在而且一直就在最初的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这段时间,我把村子的肠肠肚肚都走遍了。我们的村子,如同一个过了年龄却怀不上孩子的女人,就这么白花花地闲着。我也闲着,庄稼也闲着,花草也闲着。如果说我和花草还有一点什么区别的话,就是我的眼神里还残留着那么一点点“文化”。
正是春天,满畈满山的花草树木,将空气弄得有点让人想入非非。我想表达,但感觉到表达的无力。对于眼前的这个老家,我学过的那些词汇真是盲人摸象。为了寻找能够与之匹配的词语,真是累坏了我的脑子。我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因为因为,所以所以。
每天凌晨,我总是都被一只鸟叫醒,醒来时还拖着一个长长的梦的尾巴。
那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唱得那么动听。那声音抓不住,却似乎看得见。一会儿像一根细绳抛向空中,一会儿像一片叶子在空中翻飞,一会儿像一碗蚕豆在锅里奔跑。这只鸟一定长得很漂亮吧。它非常守时,它是来给阳光开门的吗?
村里的麻雀真多,它们不会唱歌,但它们会停在电线上,变成一个个音符。忽儿低飞,钻进树丛里去碎声乱吵。忽儿飞起,像一大片的麻布在空中飘。
村里家家都养狗、猫、鸡,这些动物们都在自家园子里,见了我就微笑,表情亲近,只有狗多话,汪汪了两句,见我没有回应,也就卧下不动了。
这世上,所有的动物都在修行,狗在修忠诚,鸡在修守时,牛在修奉献。
你看那鸡,它们总是停不下嘴巴,总是在找吃的,一俯一仰,俯俯仰仰,像是弹着钢琴上的键,又像是虔诚不停的叩拜。
门口拴着杜高(狗)。看见我时,它的尾巴就摇得像风中的旗。我用目光把它批评一通,它就迅速地躲进窝里。看见陌生人来,它立即跟我翻脸,一个劲地朝陌生人说:汪汪汪,汪汪汪。可说了半天,也说不出第二种意思来。
屋后拴着拉布拉多(狗),看见我时,眼睛就冒水了,目光就稠住了,目光的瓜蔓无数道缠绕到我脸上,好像我的脸上有个戏台,戏台上有许多个白骨精。
堤坡上时不时有野花盛开,这儿一簇,那儿几点,感觉是春天捧着个饭碗在走路,稀里哗啦掉下来的尽是饭粒。堤埂后面有一条泉溪,溪里有鱼,柳叶子细的鱼,如飘在空中,是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描写的那种,也可能是柳叶的化身。
感谢月亮,你有时候也陪我一起走路。你精神饱满的时候,定是从《渡江侦察记》里特意赶过来的;你无精打采的时候,就把眼睛眯成古时妇女头上的一根银簪。感谢太阳,你让我每天都有一个新的文字计划从心里升起。你每天都在等我回家,等我从高速公路这根藤上爬回来,看着我与豌豆、罗汉豆、小麦们又亲昵在一起了,你才肯恋恋地回家歇着去。
感谢豌豆和罗汉豆,你们用一生,陪我走过了春天。我们相互默默关注和点赞。我的一束束赞赏的目光,曾经蝴蝶一样坐在了你们身上,你们在心里拨打了无数颗算盘子,回报给我一个个圆圆的惊叹。感谢小麦,我们一起出发,一起行走,雄赳赳气昂昂,我们把绿色收进了背篓,我们把夏天的路都走醒了。
感谢土地,土地真老实,也很乖。给你一点水,给你一点阳光,你就把我给你的一袋草籽铺成了一块绿地,你把母亲的一袋萝卜籽变成了一盆盆饭桌上的鸡毛菜。我知道,这个季节里,你的怀抱里还有无数个脑袋在蠢蠢欲动。你最懂得时间的脾性,你防着时间,紧紧地盯着时间,因为你做事从来不留尾巴。
感谢父母,陪我喝酒,陪我喝茶,陪我看电视。你们的晚年,脸上是一个巨大的静,你们总是用目光的火钳撬开我的嘴。娘的手苍老得不像个样子,可改不了春播夏收的习惯,给鸡鸭和食,给猫狗拌食。可以想象,这七十年的日子,就是在这一双手上展开的。爹每天递给我的烟,像尾巴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那是你在干重活时,别人施舍你的三两支好烟,你小心翼翼将它放进烟盒。当我放下饭碗的那一刻,你把几支好烟递给我。吸着这几支烟,我吸出了水果糖一样的温暖。
感谢父老乡亲,你们的善意像一朵朵向日葵,你们送给我的笑脸,我一一装进了篮子,像革命传家宝似的贮藏在我心间。手拿过脏东西要洗手,脸蒙尘了要洗脸,我回到老家是来洗眼的,是来洗心的,因为我的眼睛看过脏东西,我的心里想过脏东西。感谢你们对我文字的关注和点赞,你们的鼓励让我的文思复活,思路变成了娘手里的面团,越捏越长,越捏越长。
我要在心里给村里的山磕一千个头。那不是普通的山,那是吃人的山。每个人死了,最后都是被黄土吃掉的,山是黄土的肚子,因为吃的人太多,所以它总是长得那么胖鼓鼓。我终于看见了,我的归路就是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