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讲过很多困局故事,有婚姻困局、生育困局、甚至人性困局。我们之所以呈现这些道德上的两难困局,有时不只是为了说明人性的复杂。在每一种不同的限制里,人怎样自己掌控命运去创造一些东西,疗愈一些创伤,这对我们来说也真的非常非常重要。Ivy 和老公、大女儿生活在多伦多。今年初春,她失去了二胎宝宝。今天 Ivy 要讲的就是这样一个关于告别的故事,同时它也是困局中的一个答案,一个像芝麻一样渺小的生命教给我们的答案。去年是我来加拿大的第 4 年,我们很顺利地拿到了永居资格。完成了人生的一个阶段性任务,我们就开始考虑下一个任务。我的大女儿现在 8 岁,来这边后,她表现得特别好——语言转换非常顺利,又交到了很多好朋友。而且她也时常跟我说,很感谢爸爸在这里为我们建了一个家,「 I couldn't ask more」。我很开心也很感动,忍不住想:要不要再来一个?这是一次非常有计划的怀孕,那几天总是在测,有一天就发现是两道杠。我超级开心,迫不及待地跟朋友们分享了这个消息。当时,我下载了一个手机应用,上面显示说宝宝现在只有芝麻大小。因为这句话,我们当时就管她叫「小芝麻」。几周之后,其实她已经变成了豆子大小,但是我们真的好喜欢「小芝麻」这个名字,索性就不改了,一直叫她小芝麻。多伦多的冬天特别长,总是会下很大的雪。大女儿喜欢在雪上爬来爬去,有时从高高的雪堆上跳下来,她会高声宣布「小芝麻,你看姐姐是不是很厉害?!」然后我就佯装生气地说「你不要给她看这么危险的动作,她会学你的!」我们家一直有一个教育理念,那就是崇尚调皮,崇尚挑战父母的权威。不许从高处跳下来,她反倒会说我就是要试一试。只要在安全范围内,其实我们都允许。所以姐姐可能也想带着妹妹一起去挑战爸爸妈妈。慢慢地,这种「展示调皮,让妈妈担心」的行为就成了我们三个常玩的一种游戏。大家就是在这种愉快又期待的氛围中,度过了那几个月的时光。怀孕 18 周左右,在大排畸的检测中,宝宝的心脏和大脑有一部分看不清楚。当时医生担心是机器的问题,认为需要做更精细的检测。2021 年 2 月的一个星期三,我们去多伦多病童医院给胎儿做了心脏 B 超。当时宝宝很好动,我不得不多躺一会儿才能获得清晰图像。所以我和老公都坚信是第一次的机器问题,想着拿了结果就可以回家了,明天还要工作呢。但就在那个房间,就在那个时刻,医生拿来两张图,健康的心脏和缺损的心脏。「宝宝缺失了这一块,而且情况比图上所示更糟糕,」说着,医生又在图上划掉了一部分,「你的宝宝这里也没有。她现在是靠着妈妈的氧气、血液生活,可一旦离开子宫,她的心脏就不再能支撑小小的生命。」他用笔去修正图片,笔尖就像划在我心里。我崩溃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不得不说,医生给了我很多安慰。他说如果你需要,我们随时可以暂停,等到你准备好了再继续。稍作调整后,我问医生「宝宝才 18 周,之后会长出来吗?我们过一段时间再来检查。」医生非常确定地说「不会了……我理解你做出的任何选择。」当时我没做决定,因为宝宝的脑部还没检查。但我很感谢医生,他不断地问我「还有没有问题,任何问题我都可以继续解释。这里有更多的链接,如果你想了解宝宝心脏原本的样子、工作机能,这些资源都可供参考。」这些帮助我更理性地理解当时发生的一切,不再胡思乱想。两天后,脑部的细致检查显示宝宝的脑部也有一些先天性问题。我告诉了医生我的决定,他帮我预约了引产,日期是 10 天后。很难说我是在哪一刻做下的决定,可能在得知心脏有缺陷的过程中,我已经在不停地问自己了。但作为一个妈妈,说真的,我说不出口……我感谢我的小芝麻,她有两个缺陷,这会让我的罪恶感少一些。在等待引产的这 10 天里,一开始我非常的不理解。为什么不是第二天,不是下周一?因为这是终将要来临的告别,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身心的折磨。但慢慢地,我明白了为什么会是 10 天,原因是相同的——因为这是终将来临的告别。最初的几天,我不希望在大女儿面前哭。因为她已经开始为我担心,常常欲言又止。于是,我会在她睡觉之前,尽量保持冷静。一旦她入睡了,我就可以释放情绪。但因为哭声很大,吵醒了大女儿好几次。有一天她就抱着我说「妈妈,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这样哭?」我觉得自己无力又残忍,虽然说大脑和心脏的缺陷似乎是一个充分的理由,但只要我不同意,谁都不可以做引产手术。所以我觉得是妈妈决定了这件事情,是妈妈要杀死孩子。那段时间,担心自己会崩溃,我预约了心理咨询。咨询师告诉我可做四件事:向宝宝道歉、道谢、道爱,最后道别。要把心中的歉意说出来;也对宝宝表示感谢,因为她确实带给我们很多期待,也让我更加规律、健康地生活;然后要把身边这么多人对宝宝的爱一一说给她听;最后向她道别,因为我们见面的那一天,就要说再见了。这期间,为了让宝宝有特定抗体,我需要打一个疫苗。这是很早之前预约好的。当天我还是去了医院,跟家庭医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也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咱们疫苗还打不打?」他特别坚定地说「打!孕期维生素也要继续吃。能为宝宝做的,我们都做。」虽然是怎样的未来在等着我们已然那么清晰,但我还是要像以前一样好好吃饭,让小芝麻健康、快乐地度过这 10 天。所以,我们家也解除了「不许谈论小芝麻」这个莫名其妙的命令。我跟大女儿说「你想跟妈妈说话,想跟小芝麻说话,就自然地说。她还在,她听得见。」有一次,我们买的菜中,有一颗爱心形状的土豆,我就把大女儿叫过来「你看,这是一个爱心土豆!」她就很自然地把它推到我肚子的方向,说「小芝麻,给你,给你!你需要一颗健康的心。」还有一次,大女儿在拼一辆电动汽车时,发现一个零件不匹配。我就很随心地说了一句「这可是关键零件,是汽车的心脏啊。」可能是「心脏」这个词触动了大家,我老公和女儿就拼命地要去修复汽车,去调查可不可以手动改装零件,去调查能不能联系中国商家再发配一个过来,还尝试从以前的拼装汽车中找相似的代替品,花了两天的时间,终于修好了。「爸爸帮你修好了,但是有一些东西爸爸永远也修不好。」因为能和家人坦诚地分享、分担彼此的情绪,我的状态变好了很多。最后的几天,我老公还是继续每天给我买各种水果。看到了好久没吃到的火龙果,我就赶紧切来吃,边吃边告诉小芝麻「还好你多待了 10 天。你尝一尝,这是火龙果的味道。」我们还安排了两次泡泡浴。姐姐特别喜欢泡泡浴,我就特地买了泡泡浴洗剂,然后我、大女儿还有肚子里的小女儿,就一起泡在浴缸里。我很珍惜那样的时光。这一切也让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去做一个属于我自己的重要决定。「当宝宝出生后,要不要看一看、抱一抱她?」这是医生问我的,「你可以等到引产当天告诉我。」我最初很害怕。而且我妈也坚决反对。「不看,不看!看那干嘛?」她很害怕我被吓到。这件事我也进行了心理咨询,在问了一圈之后,我发现没有人可以告诉我答案。我必须问自己:看,还是不看?这意味着什么?不敢看或许是因为我从没见过一个死去的孩子,我不知道 20 多周的宝宝是什么样子……但怕又怎样?忘不掉又怎么样?那就记她一辈子。我是她的妈妈,这是我的孩子。她那么勇敢地和我一起去面对,我为什么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这样跟自己对话几次后,我下定决心,要抱抱我的孩子。■ 休假期间,同事送的白玫瑰。我特别想对来自职场的支持表示感谢。得知我的情况后,我的上司说「你不需要再跟任何人解释为什么要休假,这些都交给我。你也不需要告诉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可以综合公司、国家的制度尽量为你延长假期。身体的恢复可能很快,但心灵的恢复难以把握,当你觉得 Ready 时,再回来!」——这是非常实在的一种支持那天早上醒来,我觉得自己好像要和小芝麻一起去完成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而终点有一个大大的奖励,就是我终于可以和我的孩子见面了。病房在走廊尽头,门牌号是 360。王牧师笑着说「这象征着对你 360 度的呵护!」这句话说的真对,因为接下来的 20 多个小时确实是一个非常温暖的过程。首先护士会不时地嘘寒问暖,不同科室的医生也会过来,问我有没有问题,随时能帮我解答。此外,还有社工跟我交流。在如何跟大女儿沟通死亡这件事上,我特别受益。他说,你要把这件事情说得简单,但是真实,不要试图隐瞒,也不必不断重复,说一次就可以了。同时也要理解,八九岁的孩子在遇见死亡时,她会伤心,但也很快跳出来。这不代表她没有情感,不代表她忘了悲痛,这是孩子的正常反应。另外,这位社工还提供了一些社交网络方面的资源,因为我们不是唯一有这样遭遇的家庭,可以和其他的爸爸妈妈交流。■ 这是社工送给我们的图书,其中一本叫做「隐形的线」。你和你爱的人之间有一根隐形的线,牵挂彼此时就仿佛牵拉一下,另一端的人会感受到。姐姐问「我和小芝麻之间也有一根线吗?我可以用力地拉,使劲地拉,把她从天上拉回来吗?」还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文化关怀。他会在乎你是中国人,会在乎你的信仰和习俗。在医院有限的条件下,他们都会尽量满足。他们在帮助我悲伤,并且分享这份情绪。这和我父母处理悲伤的方式很不同,和父母通话时,他们会安慰我说「不要哭了,不要难过。」但在那一天,我可以尽情地难过,尽情地流泪。这件事很痛,但我们依旧可以用合适的方式走过这一程。其实,这是一次自然生产的过程。医院会给我上宫缩药,每 4 个小时加一次量,一直到晚上 10 点左右,终于破水了。分娩前,医生也问过我「宝宝生出来时,可能还在呼吸。如果是这样,要不要先让护士抱走,等她安静下来了再抱给你?」我当时好矛盾,一方面我害怕看到宝宝走的过程,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作为妈妈,我希望陪在她身边。麻醉药的作用有限,到后面真的非常疼。分娩出来的那一刻总算不疼了,我会感叹「终于完成了」,然后迫不及待地从护士那里接过了小芝麻,我就一直抱着她。这时,还得生胎盘的我就会上半身不敢用力,因为我想轻轻地抱着她,然后下半身又要特别地用力去配合医生的指导。她小小的,闭着的眼睛很长,像爸爸;鼻梁塌塌,像奶奶。之前想象的恐怖奇怪一点都没有。她的皮肤有些黑,因为还没有脂肪,身体下血液的颜色会直接透露出来,也是正常现象。抱了她好久,我又轻轻地打开一点小毛毯,看了看她的小手、小脚。10 个手指头,10 个脚趾头,一个一个地看,特别可爱。她没有任何的反应,但我不觉得她已经不在了。她只是睡着了。在那之后,我们可以有一段时间和宝宝独处。我抱着宝宝,我老公坐在床边抱着我。我们像一个刚获得新生儿的家庭一样在分享喜悦,而 360 病房就是我们临时的一个家。再后来,我们同意护士把宝宝抱走了,因为接下来她要给宝宝洗澡,穿上漂亮的衣服,戴上小帽子,给她照相。当时麻醉药药效还没过,我也非常累,很快就入睡了。宝宝的照片拍好后,就轻轻地放在我的床头。那一刻,我一下就醒了。我就一张一张地看照片,其中还有宝宝的脚印,上面写了一段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双脚会小到不留下任何脚印。第二天,负责文化关怀的工作人员把宝宝从护士那里接了过来。我记得特别清楚,宝宝在一个竹篮里,非常恬静。我们把宝宝放在病床中间,一起祷告。因为不想吵醒她,我选择不抱她,只是轻轻把手放在她身上,心里静静地与宝宝道别。根据加拿大的法律,父母可以联系殡仪馆,确认后事细节。之后,再由医院将宝宝移交给殡仪馆。最后这个过程不需要父母参与。所以我也就出院了。在医院的这两天,尽管会悲伤,可我心里更多的是感激,感激医院、朋友还有同事们给了我和小芝麻这么多的呵护。但医院不是告别的终点,失去小芝麻的痛苦也不会就这样消失,在回到家的第一晚,我就崩溃了。那晚,我为小芝麻选择了殡仪馆后,还要为她选一个骨灰盒。但殡仪馆的骨灰盒选择有限,主要是面向大人的,于是工作人员发给我一个链接,是专门为特别情况准备的。但网站里的骨灰盒也很难让人满意,看起来质量都不太好。我已经选择了检查小芝麻的心脏和大脑,选择了引产,选择了与小芝麻见面,为什么我还在选?我要选到什么时候?为什么每一个选择都那么痛心?那一刻,我真的崩溃了。我开始进入一种封闭的状态。这个状况持续了一周。我被禁止接触任何关于后世的事。我老公很贴心地承担下了一切。我们希望把小芝麻葬在墓地的花坛里。但花坛的土一直冻着,现在天气终于暖和了。当我听到老公在电话中决定了安葬的日子时,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非常坚定的想法,我要去。「可能会,那就让它发生吧。这段时间我也改变了很多,我觉得我更能够面对这件事了。」到达墓园的那天,晴朗和煦。小鸟在叫,新生的绿色在蔓延。小小的教堂旁边,月季开得很好。小芝麻的爸爸亲手把骨灰撒在了那里。他说要让骨灰滋养这里的花,尘归尘土归土,让小芝麻归于大自然。我告诉大女儿,小芝麻去了天堂,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去天堂,会和她相见。有一天散步时,她就仰望天空说「小芝麻,你在干什么呢?」因为她知道宝宝已经不在妈妈肚子里了,就找到另一种方式和妹妹说话。姐姐就假扮小芝麻来回答说「我在这里很好,有许多小孩儿和我玩。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来到这儿。有的小孩真的像芝麻一样小。我还遇见了一个小孩,认识姐姐的朋友呢。」女儿突然讲了这么多,我都有点接受不了了,我就问她怎么回事。原来,她想到了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也是前段时间怀上了宝宝,但很快失去了。她把这两个故事连在一起,想象着小芝麻在天堂遇见了小宝宝,她们在一起玩。我当时热泪盈眶,因为姐姐的温暖想象,也因为和小芝麻的奇妙连接。直到今天,我们还会时常仰头和小芝麻说说话,不过已经不会有太多眼泪。那一刻,我会觉得我们家好厉害呀,有一个宝贝已经在天堂上了。
本文由「故事FM」授权转载,「故事FM」是一档亲历者自述真实故事的声音节目,每周一、三、五在微信公众号(ID:story_fm)及各大音频平台同步播出。封面图及未注明来源图片均由 讲述者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