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条叫“家乡”的河趟过
我好几年没有回家了。每次回去,村子里人越来越少,狗越来越多,不仅儿童相见不相识,大人见了面也半天才恍然大悟。住过的祖屋早已是一片瓦砾,像一艘破船半沉在水里。鸡在草高没膝的废墟里觅食,我像鲁迅一样,能听到“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还像陶渊明附体,感受到“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的凄惶。越来越多的田地被丢荒,山上的树木倒是越来越茂盛,一些松树长得比海碗还粗,却没割松脂,大概是嫌这钱挣得太辛苦。令人欣喜的是路边的河沟重新有了水,从山上流下来的汩汩清泉,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河沟里用沙子筑堤玩水车的情景。
街景
“十一”请假,我只回去了一天半。头一晚住在镇里,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就像一只刚回到洞穴的刺猬。我的一个姑姑嫁到镇上,生了一堆儿女,在镇上开枝散叶,像瓜蔓一样四处攀爬。我读中学时学校就在河对面,因此街道的格局大体还认得,虽然它像一粒白米变成了爆米花,整整大了一圈,已经“面目全非”。
猪肉行、打铁铺、粮所、米酒铺、碾米厂、农机厂统统没有了,连政府的大门也改了方向,修得高大巍峨了许多。感觉现在政府的权威与门面的庄严是成反比的。邮局倒还在原来的地方,但已经变成了邮政银行营业处。那时候经常有人在里面排队,接线员接通电话后,就叫等候的人到一个隔间听电话,还有人在里头等着拍电报。记得邮局门口还有一个像蘑菇一样的绿色邮筒,张着嘴像在等着喂吃的。
我一路走,往事一路像屋顶上的瓦片纷纷掉落,砸中我的脑袋。新华书店已变成了杂货店,新华书店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天堂。我经常到书店买“课外书”,因为囊中羞涩,盼着像有本书里写到的,有个陌生人像菩萨一样现身,把我中意的书买给我。有一次我拿着一本书爱不释手,翻来翻去,售货员劈手夺了回去。这个天堂的守门人“严重地伤害了我幼小的心灵”。
变形的河流
书店过去往右拐,是一个姓潘的中学同学的家。我在他家闹过一次尴尬:到他家玩时,他母亲盛了满满一个海碗的木薯粥,热情地招呼我,我第一口就咽不下去了,像含着一口木糠。他母亲慈祥地对我说:你在家里吃惯白米饭,尝尝这味道挺好的。我怕她笑话我“资产阶级作风”,像喝药汤一样喝得一干二净,肚子胀得鼓鼓的。
经过原先的供销社饮食店,另一个同学的母亲曾在里头卖米粉。那是当地特有的一种扁粉,吃到嘴里,软滑的粉条像是自己钻进肚子里,米粉汤有一股酱油的浓香,能像钩子一样把街上走过的人勾住。现在再也吃不到那种味道的米粉了,它跟时光一样一去不再复返。同学的母亲长得胖胖的,她麻利地将肉片、酱油兑到摞起来盛着米粉的碗里,再用勺子舀上一勺热汤,递给客人。她一边用围裙抹着手,一边笑容满面地问我:“你是八桂村哪个XX家的?”我一直记得她女儿扎着一束“马尾巴”,每天上学放学时伶俜独行的样子。
在原来的公社供销收购站,我想起过去门面是那种又长又直的木板,头顶往外飘着,形如骑楼,入门处摆着磨盘一样的铁笼,里头装着收购的各种蛇。现在已经很少看到蛇了,虫子没了,青蛙没了;青蛙没了,蛇也没了;蛇没了,你不担心走夜路被咬了,但老鼠就开始横行霸道。所以不要因为讨厌虫子,就认为它们应该死光光。其实人类社会也差不多是同样的道理,不要动辄说什么如果“每一个人”怎样怎样,就会如何如何。“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世界是否会变成美好的人间真的说不定呢。
我的一个姑父在供销社收购站上班。高考前两个月,为了“增加营养”,姑父交了三份伙食费,让我和一起复习的表哥每天晚上在饭堂吃饭,每人一碗米饭、一碗骨头汤,一碟青菜,上头撒着炒肉片。许多人忘记了经常吃上肉曾经是大多数人的理想。记得考试前几天,姑父还给了我和表哥每人一小袋人参,让我们晚上睡觉前含上一小截,说是可以补脑子。人参成为我记忆殊深的中药。病瘫多年的姑父去年去世了,得到消息时,我嘴里泛起人参苦滋滋的味道。
供销社对面的灯光球场还在,但看台不见了,周边的楼房让它变成了一个“锅底”,两个小孩正在球场玩滑轮车。记忆中的灯光球场人山人海,人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为经常举行的篮球赛喝彩。篮球才是真正的国球,不管多么偏僻的学校都会有一个标准篮球场。我的一个表兄就是公社篮球队队员,他投篮百发百中,三步上篮英姿飒爽,每次出场都像王子一样被人们指指点点。
街口原来有个猪肉行,之前好像是一个生猪行,现在变成了一排楼房。记得骑车从那里经过时,单车总是像跳迪斯科一样,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起舞,每次都得耸起身子,否则屁股就会震得裂成两爿;坐在车尾架的我紧紧拽着父亲的衫尾,努力不让自己掉下来,感觉五脏六腑像乒乓球一样蹦上蹦下。父亲的单车尾架是许多人童年快乐的秋千。
猪肉行下面不远处我记得有张水塘,水塘的水黑乎乎的,塘里长着葫芦和杂草,塘边倒满垃圾。拜托别说从前环境如何清洁了,那时候这样的臭水塘随处可见,传播着疟疾、蛔虫和血吸虫病,厕所基本都是露天的,爬满粪蛆,吃东西的基本原则是“眼不见为净”。讲究清洁卫生是一种文明,文明的两条腿,一条是物质,一条是科学。我一向认为在物质贫困和愚昧的年代,人们对于健康和环境不会像现在这么讲究。因为对现实的某些不满,往往会把美好的想象当成回忆。
水塘边原来有两间像吊脚楼一样的厕所,门口并排在一起。厕所并没有标示“男女”。我和一个同学有一次午休时“溜鸡”(不假外出)上街,内急的他推开其中一个,像是撞见一头狼掉头就走,呸呸然吐着口水;再推开旁边一个,又像见了老虎一样退出来,更加使劲地呸着口水。原来两个厕所都有一个蹲坑的女人。民间风俗中女人有着奇怪的法力,男人要是违背“非礼勿视”的原则,看到了她们的私处,或者从她们晾晒的裤子下走过,就会倒大霉,而吐口水则可以驱邪。我一整天为这件事狂笑不止,直到同学的脸黑下来。
桥那边是中学母校
从街里出来,岔往镇子后背公路的地方,记得这里就是公社粮所。粮所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之一。每次看到粮所,我就想到传说中神仙的“出米洞”。中学时,我每周拿着父母的粮簿到粮所买米,回学校交到总务处,不需要像村里其他同学从家里将学米背到学校来。粮簿每月一页,每一页32格,每一格等于一斤米。值班员剪下若干个格子后,我把布袋套在一个四角漏斗下面,他一拉绳子,白米就哗哗地流出来。粮簿是村人羡慕的宝贝,只有当了教师、工人,或者进了公社供销社、广播站才能成为有米簿的人。
逛街回来后,几个中学同学约好晚上在河边桥头一家酒店吃饭。酒店正对着浑浊的泗罗江,空地上停满了车辆,人们出出入入,水牌上写着两对新人结婚。生活像河边的水车几十年如一日地转着,但河流早已不是昨日的河流。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中学时踏进的泗罗江,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在河里游水、跳水、潜水,仰面朝天,挺着肚皮,像一只鸭子一样从上游漂到下游。如果不下雨,河水清得跟井水一样。我曾在河湾的石头缝与一条黄蜂鱼“亲密接触”,想抓住躲在里头的它,拇指被蜇了一下,又麻又胀。那条黄蜂鱼要是活到现在,一定忘了这件事了。那时候河湾旁边还有一片白沙滩,我躺在那儿望着白云悠悠,心事悠悠,满肚少年维特之烦恼,感觉地球停止了转动。
但现在的河变成了一潭死水,河水像泥汤一样,黄中带黑,你几乎看不到它在流动。它曾经那么活泼,那么清秀,每天充满欢笑,河边的竹子倒映在水里,像少女在梳妆。想不到它一下子变得这么衰败和丑陋,尸居余气。我无法像杜拉斯对情人那样,再爱你这副苍老凋零的容颜。这些建在河边的房子虽然是一线江景,却成了“大煞风景”。同学说上游过去那些纸厂虽然关了,但养猪场的猪屎猪尿都直接排到河里。
吃饭时同学说了许多故事。如果有几个在乡镇和村里当干部的同学,你会听到许多像《镜花缘》一样充满穿越感的故事。我原本觉得记者是最贴地气的职业,但那些故事,是你拿着相机和采访本永远听不到的。一个同学给我看了他的手机,一个老农举着一块写着自己名字的纸牌,蹲在一个簇新的抽水马桶旁,惶然瑟缩的样子不像一个房主,更像一个小偷。他说,这是那户农民完成了改厕的证明。他的手机里全是这类照片,所有的工作都要“立此存照”留痕,用来汇报或预备检查。
吃完饭出来,抬头看到天上星光闪烁,我们在这“历史的天空”下相互道别。夜幕沉沉,灯光映着一池静水的河面,要是这河边弄一些彩灯,就有几分城市的样子了。同学说酒店两旁的宅基地十分抢手,因为筑在河滩上,成本很低,统一办好用地许可证和建筑许可证,每块地能卖到40多万元,买主除了镇上的,都是村干部、经济能人、小老板、教师等“有身份的人”。中国的房地产业从上到下一层层“虹吸”着下面的资源,省里的富人京城买,市里的富人省城买,县里的富人市里买,乡镇的富人县城买,农村不可避免地变成了空壳。(节选自《回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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