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苦楝树!
三月上旬去了一趟涠洲岛,让我一下子像回到了童年。我在镇政府大院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开着紫白色的小花,像满天的星斗。我一眼认出那是一棵苦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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涠洲镇政府大院内开花的苦楝树
我认识的树不多,苦楝树是其中一种。它的花开得晚,别的花开过才姗姗来迟。苦楝树虽然南北方都有,但似乎广西最为常见。涠洲岛的苦楝树算是早开了,可能跟气候暖和有关。农历从小寒到谷雨,二十四番花信风,梅花最先报到,苦楝花煞尾。陆游写过一首梅花诗,自怨自艾,一肚子怀才不遇,他也为苦楝花写过诗:“及时小雨放桐叶,无赖余寒开楝花”,苦楝花开的时候,寒意犹在,百花凋零,枝叶返绿,这时候苦楝树才搭着春天的尾巴开始开花,开得既不香又不艳,大概觉得自己反正是垫底的,“得过且过”开过了事,并不想与别的花争什么春光。
喜欢苦楝树,是因为它名字好听。苦—楝—树,念起来味道悠长,“楝”与“炼”同音,这树是苦难中“锻炼成长”的。小时候的记忆像一帧帧照片,各种淘气和乖巧,大都有苦楝树作为背景。与苦楝树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只是因为它太过寻常,像竹子、芭蕉、榄树一样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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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取自网络)
村人形容什么东西苦,就说“苦过苦楝子”,其实苦楝子并不苦,苦的是它的树皮。如果小孩肚里有蛔虫,把苦楝树的外层剥掉,将里面那一层刮下来,与瘦肉一起炖汤喝,蛔虫就会“苦不堪言”钻出来,铁扇公主要是知道,当年孙悟空钻进肚子,应该找一碗苦楝皮的汤喝,将泼猴“药”出来。那时候极少有肉吃,瘦肉是个幸福的诱饵,要不然小孩打死也不喝,因为苦楝皮的苦不是一般的苦,苦得发涩,跟龙胆草一样,你喝一口,脑袋会不由自主地摇得像一条掉在沙地里的泥鳅。猪长了蛔虫也如法炮制,用苦楝皮煮水与潲水一起喂,但不能过量,否则会把猪给“药死”。
苦楝树的花很平常,但结果的时候特别好看。它可真是一种老实巴交的树,别说树,像这样的人现在都不容易找了。苦楝子还没成熟时是青色的,坚贞地挂满枝头,任凭风吹雨打,就像叼住树枝一样,一点也不比郑板桥笔下“立根原在破岩中”的竹子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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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苦楝树(取自网络)
我念小学时操场旁就有苦楝树,带给我们简单却是无穷的乐趣。我们下课后把青青的苦楝子拽下来,互相投掷,这种只有小指头大小的青果砸在身上“恰如其分”地似疼不疼,要是喜欢哪个女生,你尽可以往她脑袋上砸。“青梅竹马”那个成语应改成“苦楝竹马”。写到这里,我眼前晃着许多小学同学的脸:佐海、佐智、佐理、佐佳、超连、超芳、超琼、全英、礼荣、有荣、富荣、世宗、世勇……他们有的已经乘鹤归去,活着的几十年不通音信,“黄牛过江——各顾各”地生活着。
苦楝树的花很低调,叶子也很“识相”,秋天的时候,所有的叶子差不多都掉光了,把一串串黄灿灿饱满的果子“剩”在树枝上,像挂满一树的金豆,“光枝秃秃容颜老,众子团团满树丫”。这些金豆像蚕豆一样粉粉的,无滋无味,就像辛弃疾“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写过《幽梦影》的张潮把“书囊易蛀,夏夜有蚊,月台易漏,菊叶多焦,松多大蚁,竹多落叶,桂荷易谢,薜萝藏虺,架花生刺,河豚有毒”当成人生十大憾事。我小时候最恨的是苦楝子为什么不是甜的,要是那样,我们就有大把的果子吃,不用再上山摘什么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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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与鸟(取自网络)
当然这是人的味觉,也许在鸟的嘴里不是这样。苦楝子成熟的时候,鸟们三三两两落在树上,一边吃,一边吱吱喳喳地讴歌着生活,而且一点也不讲卫生,吃剩的果核随处乱吐,山坡田坎、屋前屋后“无中生有”地长出苦楝树的幼苗,果核落在谁的地界,就成了谁的树,既不用浇水,也不用护理,像是见风就长,直到有一天像阔别多年的一个男孩猛然间变成了大人,才被主人注意到,想着儿子或女儿结婚时可以用来做一个柜子或箱子,就像现在给小孩买一套房,成为父母为孩子深谋远虑的大事。苦楝树因为长得太过随性,不像松树、杉树那么笔直,加工起来有些麻烦。也难怪,它本来就是野生野长,并不想着成材什么的。它锯出的板材颜色淡黄,纹理细腻漂亮,有一股淡淡的苦香,做成家具不易变形和开裂,它有一个特别的好处:不招虫。
印象最深的苦楝树,是念初中时操场边上那一排。操场除了苦楝树,还有不少桉树。桉树像士兵一样挺立,规规矩矩,苦楝树旁斜逸出,懒懒散散,像足十三四岁的顽劣少年。有一次我和几个人在玩篮球,几个女同学在苦楝树下观看,球滚到她们脚下,我跑过去捡,一个女生弯腰拾起来,将球朝我一丢,人闪到苦楝树后,扭转身,探出半个脸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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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校球场边的苦楝树
我抱着球,有些不知所措,脑袋一片空白:她在笑我吗?她是笑我吗?有人在背后发出长长的口哨声。那一幕像照片一样定格在脑子里。许多年后有一次重阳节我回到母校,放了暑假的校园空旷无人,我扶着合抱粗细的苦楝树,仰望着被枝条切割得破碎的天空,时光像水一样汩汩流过,心里泛起一股“树犹如此”的酸楚,眼前闪过那个女同学倏忽转身躲在树后回眸一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