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勾陈]文人情愫无绝期——关于一帧张伯英扇面的收藏
关于这帧张伯英的书法扇面,是如何来到我们家的,现在是谁也不知道了,已经漫失在过往的烟尘里了,但是我们知道它是父亲生前收藏的遗物。哥哥在一沓乱纸中找到的,看罢便随手放在家里那个简陋的书架上。张伯英,(1871-1949)字勺圃,江苏铜山人,书法家,碑帖学大家。从姻亲上讲,应称他为姑老爷。当年父亲来北平,就是投奔这位姑夫而来,并在他家居住了下来。父亲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天津寓住卧病其间,撰写他的《虹庐受学札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述:
先生题画云:“曩观勺圃先生所选《徐州续诗徵》二十二卷,具见铜山萧沛丰砀,人文之美,林泉之盛,为之欣慕不置,兹写《东涯老屋图》,仿佛渊明栗里、摩诘辋川一角,即请教正,宾虹。”勺老以小楷书题记於尾云:“己卯秋,内侄段拭无染请宾虹作此图,无染宾虹之画弟子也。予笑曰,破屋鸟足图,重烦宾老胡为者。次岁予七十,儿子宇慈乞出图徵诗,予不愿为寿,弗之应。无染赴都已五年未得见,忆前事因书。甲申仲春十有七日东涯老人。”
就在勺圃老在黄宾老画作上作题跋的“甲申仲春”之后不久,可能是因为“无染赴都已五年未得见”,即作了这幅扇面。因为扇面上有题跋时间:“甲申夏仲”从这个时间记载上,足以印证上一代人对晚辈的顾念,段无染三十岁,这一年是公历1944年,已在南京居住谋生。
扇面上书的是王羲之《十七帖》中的一部分,第一个抄录的是“逸民帖”:
吾前东粗足作佳观。吾为逸民之怀久矣,足下何以方信及此?似梦中语耶!无缘言面,为叹,书何能悉。
王羲之在贴中说,我做一个洒脱的隐士,是许久以来的志愿,这句话的缘起是因为在他三十八岁时推迁不拜护国将军。可能是由于友人来信劝他再次出仕为官,于是王羲之在复信中说,您怎么又这样劝说呢?对我来说,这简直象听到梦话一般!
第二个抄录的是“瞻近帖”:
瞻近无缘省苦,但有悲叹。足下小大悉平安也。云卿当来居此。喜迟不可言想。必果言苦有期耳。亦度卿当不居京。此既避又节气佳。是以欣卿来也。此信旨还具示问。
“瞻近帖”的释文如下:
瞻望近期没有见面的机会,只有悲叹而已。足下大小都平安吧?听说您当来此地(会稽)居住,欣喜之情难以言说。想来足下必能实现自己的诺言,请告诉我您来此地的具体日期。我也猜想您不愿在京城(健康)居住。此地(会稽)既很幽静,又在最好的季节,所以很高兴您能来此。我此信的意思,希望得到您的答复。
第三个抄录的是“七十帖”:
足下今年政七十耶。知体气常佳,此大庆也。想复懃加颐养。吾年垂耳顺,推之人理,得尔以为厚幸,但恐前路转欲逼耳。以尔要欲一游目汶领,非复常言。足下但保护,以俟此期,勿谓虚言。得果此缘,一段奇事也。
这是写给一位朋友的书信,估计是周抚,要以七十岁的年龄去游岷山(古称汶领),道声珍重,并对自己的人生颇为悲观。晋代人很讲究避家讳,因为羲之的祖父名“正”,故王羲之尺牍中的“政七十”当为“正”。抄毕三通尺牍,勺圃老在后面的题跋为“太清楼十七帖,孙过庭书明代存二残石,文寿承(名彭,字寿承,号三桥1498~1573年)、孙月峰(名鑛,字文融,号月峰,1543年生)谓为河南(褚遂良596~659年)本,数百年无知者。甲申夏仲七十四岁张伯英。”最后加钤“东涯”印章。
悉读张伯英抄录在扇面上的三通帖中,明显感受到上一代人对晚辈的挂念之情,寄托其间的是自己对人世的认识。借古人的言语表明自己愿意过一种隐士的生活,也希望子侄能到自己的身边来生活,在他的晚年对世事的艰辛心情中含着一些悲凉。段无染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体会呢,一方面是对文化艺术理想的孜孜以求,一方面又是生存的艰难。关于段无染与张伯英之间的书信往来是散失无考了,检索段无染与黄宾虹的信简,仍可读出那一时期段无染的心绪:“受业以北人南居时生病灾,奈何。”“每以远隔 师门,迷津难出为憾,衣食所迫,奈何奈何 屡蒙 颁赐画幅感涕何如……”“受业现又在模范女中兼课,每月多些收入,下月又有加薪之望,然物价高涨不止,俗谓:水涨船高,虽加无益也,奈何奈何。”
同样无染公对自己的子侄也是一往情深的。1946年大哥守愚独自赴台湾读大学,于是他托志于口占小诗“寄示守愚侄”:喜尔志能持,艰辛莫少移。履冰防失足,老大悔伤迟。弱冠初历事,世路尽沟坑。四字须牢记:谨言更慎行。
后来大哥段守愚成为很著名的报人,在来往的家书中,把当年叔叔给他的小诗又抄录给我们。
中国的文人自有一种情怀,真情而且恬淡,从前面的字里行间我们一定会有所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