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 黄梵 :旁观者
黄梵,诗人、小说家。已出版《第十一诫》《浮色》《南京哀歌》《月亮已失眠》《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等。诗歌代表作《中年》入选百年百首等众多选本。诗歌在海峡两岸广受关注,被联合报副刊主编称为近年在台湾最有读者缘的大陆诗人。长篇小说处女作《第十一诫》在新浪读书原创连载时点击率超过300万,已成为书写知识分子的数部经典之一。获紫金山文学奖等十余个官方与民间奖项。作品被译成英、德、意、希腊、韩、法、日、罗马尼亚、西班牙等语种。
死亡,人口最多的国家
家,恋人用爱争夺来的抱怨
柏林墙,长在东西之间的白内障
写作,试图用文字叫醒坟墓里的大师
群山,永远晒不黑的动物,数百年才移动一步
边缘,再微弱的星光,仍会疏远阳光
骨头,哪怕主人竭力弯腰,它仍坚持挺直的初衷
钥匙,锁的爱外出的丈夫
恐惧,担心的事,只是还没发生而已
错字,逃出字典婚姻的尝试
翻译,总有一些文字,会在异国走失
他在梦中怒吼,是何等激动
但我不能代替他,混迹于他的梦境
不能把他嘴角的痛苦,抿成微笑
他还会痛苦多久?
兴许一场梦,等于醒后的十年
从何时起,城市的幸福
已干得像木乃伊
江湖也无高昂的道义
只剩帮派分赃的喧闹
我踮着脚,走向阳台
幸亏,夜里还有忠实的风
为星星赶走蚊子。多么温馨的沉寂啊
不时被他的怒吼刺痛
莫非他的记忆,都已被黑夜染黑?
我老了,只能用凝视,从星空读出人世
只能把他的痛苦看作是铁
我纸一样的说教,无法替他挡住锻打
幸亏,在黑夜的掌心
风仍然相信它的路,会比黑夜更辽远
修鞋师傅一把抓住纸币
“风一吹,就没了!”
他不经意说着无常
说着被人溺爱的钱,轻易会被风谋杀
走在澳门的窄巷
修鞋师傅的话,已把窄巷扩成了人生——
窄巷千回百转,是要甩脱我的追问?
还是像气管,要找到属于它的喉咙?
填海中,澳门泄露了性别
用填海的大力气,挤着海浪的乳房
乳汁泛滥,养活了众多国籍
它挣脱大海的那份欣喜,也像赌场的骰子
令人猝不及防……
澳门说服我,它年轻时一无所有
现在,连风也懂得怎样参加盛宴
它会一把抓走桌上的纸币,令我不敢阻拦
唯有修鞋师傅明白,风的手已怀有深意
风走着鞭子一样的窄巷
是想让鞭子甩出一声巨响,惊动
澳门无力追究的一段往事?
我独立山巅
心里没有战争
战争,却在远方
试穿着几个国家的衣袍
口号是风
早已吹彻地球的城乡
但,再也惊扰不了死者
郊区,让我心如止水
让我熟悉了风的拳头
让我知道了雨对窗户的失望——
我琅琅的读诗声,死死被窗户挡住
世界已面目全非
我的孤独像根,还在悄悄深入
天上沉睡的云,却扭着清醒的舞蹈
它忘了,朝大地撒下影子的黑郁金香
我坐着时,思想比站着高
我躺下时,爱情比坐着多
我盼着像良田,就算披着满身稻子
也不炫耀繁华
我的嗓子,从来就缺一块簧片
无法把中年吹得更响
我还是原地打转的山路,会把天气当药方
夏天的爱情有湿疹,冬天的思想会干裂
我听着保姆的炒菜声,知道食欲
是多么的不自由,却是美的
《扬州慢》。慢扬州
慢得白天也有黑夜的体香
慢得我更接近忠诚——
守着书中的烟花三月,不背信弃义
这里所有的水
都做过扬州屠城的泪水
我最揪心——哪片荷叶会用露珠
最先把黎明唤醒?
在瘦西湖,我什么也不做
知道湖底有无数水的舌头
它们教会鱼儿,避开俗世
教会浮萍,最原始的爱
我和这里的水,各自带着悲欢
没有轰轰烈烈的相亲
我只是把水的体香,吸进又呼出
这已是我的福分啊——
当我把杯中水,一饮而尽
我的胃也开始消化
水里酿了千年的命运
最初,只有一台矿石收音机
我惊诧它会送来百里外的声音
我和表哥拉上门,徒劳地想偷听敌台
风那么大,我们断言,是风折断了声音的翅膀
等新的收音机,让声音飞过了海峡
我们又相信,有些声音已在半途迷路
一不小心,收音机又送来一个美国
我们半夜竖着耳朵,靠声音里的养分过活
今天,这台收音机的声音不再翻山越岭
它在抽屉,已冬眠了三十年
几个收听它的人,早已走出青春的迷途
如今,他们像收音机一样沉默,也足够了
他们登一登钟山,也足够了
我迎风流的泪,也来自故乡
只是笔没有写完,而风更有诚意
风还打开了桌上的县志
是啊,是该用方言检阅故乡了
照片上的高耸教堂,早已消失
新庙的好运,已像堆积的硬币,正绷紧空虚
百货大楼高得像神,用买买买
助人完成一出出薄情寡义
当小镇铺满柏油路,已在地下叹气的是古井
当夜市再三推迟睡眠,星星也不来小镇偷情
我吃的每顿饭,还在说服我
这是古人天天祈求的幸福
小镇的每个人,还在认定
他们早已把苦难埋入土中
而我,只是观察,继续观察——
从一只流浪狗,到占领中年的泪
从打架的第一滴血,到四海为家的雷
鞋打算仰望一切
打算把敌人也看得无比高大
但它无法仰望永远趴在地上的阴影
甚至不敢看,阴影那双永远失神的眼睛
它只好狠心踩过阴影的长长悲剧
脚在鞋里,有着难熬的寂寞
它是矿工,钻在黑暗的煤层
幻想着星空,甚至幻想着喧嚣的街市
即便有狮的喉咙,它也像烧断线的喇叭
只会散出焦烂的臭味
因为鞋,脚一生爱上了抱怨
不知道,它刚躲过马路上的危险
不知道,鞋正替它经历户外的严冬
不知道,鞋正帮它找着未来的长路
脚的怨气无穷无尽:
我把什么都交给了你,也没有换来自由
我像骨架一样撑着你,也得不到你半点感恩
我被关在笼中,却只得到你赐予的脚气
鞋说:是啊,是我穿过了风暴
才没走漏你偷情的秘密
是我磨掉一层层皮,才让你白嫩得像新娘
睡觉前,脚气得脱掉鞋说:
你瞧,没有了我,你连苦难都没有了引擎
我走着山路,遇到一座旧碉堡
它空得像说教
里面的战争早已打烊了
外面配套的风,仍声声不息
深深的战壕,像一道划开的伤口
仍承受着当年的不安
生锈的弹壳,兴许一直没有想清
杀人和不杀人,究竟哪个是良知?
一只叮我的蚊子,不知它痛饮的血里
其实有一首赞美蚊子的诗
想弄清它的祖先,是否冒着炮火钻过碉堡
恐怕要用到微积分
嵌进墙体的铁架,它搀扶过的武器
射倒过多少青春?而白骨
无法像碉堡,成为后世的风景
就算白云合上太阳的眼
也无法想象历史是干净的
层层堆积的落叶
像人间的恨,如此密集
我停在那一刻,差点泪奔——
人啊,为何将杀人的病越治越重?
(“头条诗人”总第470期,内容选自《西部》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