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身上听不见山盟海誓,看得见天长地久
在他们身上听不见山盟海誓,看得见天长地久
作者:徐俊霞
我的父母是上个世纪50年代的人,他们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没有爱情,自我懂事以来,他们总是吵嘴,儿女越在跟前,他们吵得越厉害。
1、一段传统又浪漫的姻缘
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故事,我大多是道听途说的。父亲初中毕业后应征入伍,去湖北一所空军部队服兵役,他当兵的第二年,家里给他订了一门亲事,女方就是在家务农的母亲。
父亲在部队服役五年,因为家里穷,没有回家探过一次亲,他和母亲也没有见过一次面。他们只见过对方的照片,那时候的父亲是个英姿飒爽的小伙,那时候的母亲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母亲念书少,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只会写1、2、3等阿拉伯数字。他们怎么通信,怎么联络感情呢?这一直是我心里解不开的谜。
那年月时兴订婚,母亲和父亲的订婚照不是他们俩拍的,是母亲和小姑拍的合影。姑嫂俩到相馆拍完合影,母亲到未来婆家吃了一顿饭,两人就算订婚了。
母亲是外婆村里的妇女队长,经常到公社里开会,奶奶家在公社驻地,每次她来开会,奶奶总让小姑去喊她回家吃饭。
父亲和母亲分过一次手,父亲的战友开玩笑,以父亲的名义给母亲写了一封分手信,母亲看到后伤心欲绝,拿着信找奶奶爷爷退婚。
爷爷气地不得了,非要带着母亲去部队上找父亲算账。母亲是多要强的人,父亲都不要她了,她才不肯去部队上丢人现眼。
母亲把父亲那几年给她寄的书信和照片都打包寄回给父亲,以为两个人就这么结束了。熟料,父亲却寄给她一封当时最昂贵的挂号信,父亲不想分手。
四年后,父亲退伍回到家乡,他和母亲见面后,彼此情投意合,到县城赶了一次集,年底,两人就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母亲的嫁妆是一口装衣服的箱子,父亲家里穷,连身上的衬衣都是从邻居家借的,接新娘的自行车也是借的。上个世纪70年代的结婚证像现在小学生的奖状,上面连夫妻两人的合影都没有,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名字。
2、吵嘴夫妻唯一的一次动手
父亲是行伍出身,做事利落,但人并不勤快,早晨爱睡懒觉,中午必须午睡。母亲天生是个闲不住的人,又是个急性子,这两个人凑在同一个屋檐下,锅碗盆勺叮叮当当,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公社时代,人们都在队上挣工分,父亲早晨不出工,母亲自个出工,经常被队长点名批评。土地承包到户后,他们的第一个小孩——我来到了这个世上,父亲和母亲总得留一个人在家照看孩子,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地,吃了上顿没下顿。
接下来,两个弟弟的排队出生,让家里的房子越来越狭窄,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父亲和母亲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盖起了第一栋房子。
我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已经习惯了他们在饭桌上的争吵,习惯了母亲的唠叨,习惯了父亲的懒惰。
那年秋天,正是家里收玉米的时候,一天傍晚,父亲拉着平板车从地里回来了,车上没有装玉米,平躺着用手捂脸的母亲。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母亲出了什么事。父亲把母亲抱到床上,我才看到母亲乌青的脸。
原来,父亲坐在地头上抽烟,母亲着急活干不完,她一边掰玉米,一边不住嘴地唠叨。父亲的火上来了,索性到树底下看人家下棋,天色渐黑,母亲跑到树底下喊父亲,父亲不理不睬。母亲急了,当着乡邻的面骂了他几句,没想到父亲怒从心起,把母亲按在身子底下一顿狠揍。
看着母亲躺在床上蓬头垢面的样子,我既生气又心疼,父亲和母亲虽然一直吵吵闹闹,但从来没有动过手。父亲喜欢张弛有道的日子,习惯了松松散散的生活,母亲眼里的活永远干不完,身上的劲永远使不尽。
说白了,母亲是被穷日子逼地,家里三个孩子上学,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除了勤扒苦干,还有什么办法。
这下好了,母亲身上有伤,下不了床,父亲天天自己下地干活,掰玉米,装玉米的时候连个帮手也没有,没人唠叨,没人约束了,让他玩他都不玩了。可是生性闲不住的母亲在床上躺不住,休养了没几天,就在院子里给玉米剥皮,等父亲拉玉米回家,又帮着卸车。
年幼的我恨恨地望着父亲,阻止母亲上前给他帮忙,母亲劝我说:“你爸一个人,啥时候才能把活干完?”母亲告诉我父亲已经向她道歉,他没想到自己下手那么重,这事也怪她,不该当着外人的面不给他面子。
母亲的伤养好后,他们又恢复了在饭桌上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每当这时,我赶紧扒拉几口饭,赶紧背上书包出门去上学。
有同学到我家里来做客,父母也不避讳,当着外人的面互不相让。同学见到我父母这样的相处方式,竟然羡慕我的父母感情好,有什么事从来不闷在心里。
我在心里说,我倒宁愿他们把家长里短的事都藏在心里,别拿到台面上丢人现眼。
读了高中后,我便到学校里寄宿,我很庆幸自己远离了那个时常让我心神不定的家,那对不是冤家不聚头的父母。
3、他们老了 爱情来了
大学毕业后,我在离家百十里地的市里工作。父母很少一起来市里看我,不一起来也好,如果一起来了,我还得当调解员。两个弟弟也成家了,纷纷搬离了父母的家,偌大个院子,就剩下了他们老两口。
那年秋天,父亲晚上出门散步的时候,被一辆摩托车撞了,右腿骨折,弟弟带他住进了市里一家医院。母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语气里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慌乱,我安慰她:“我马上去医院看看,你在老家等电话。”
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入院第二天做完体检,第三天早晨就动了手术,右腿膝盖处打了锁定钢板,垫了人造骨头。手术当天,麻醉药的麻醉期过了之后,父亲疼痛难忍,彻夜难眠,我和弟弟都无计可施。
母亲是父亲手术第二天中午从老家赶到市里的,母亲不识字,不知道是哪栋楼,在医院门口给弟弟打电话。
弟弟下楼去接母亲的时候,我刚从家里拎着饭盒来到病房,父亲见了我欢喜地说:“你妈来了。”父亲住院四天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孩子般地的笑容,我不由地有些诧异。
母亲来到了父亲身边,父亲疼痛的时候,母亲握住他的手,他似乎就不那么痛了,对母亲,父亲是那样信赖。
病中的父亲特别虚弱,一条腿不能动弹,半边身子输液输到麻木,连生活都无法自理,脸上胡子拉碴,这让爱干净的他非常痛苦。母亲给他洗脸洗脚擦身,给他涂剃须膏刮胡子,给他一勺一勺地喂饭、喂水,父亲一点点恢复了元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父亲一向是个要强的人,自己能做的事从来不麻烦别人。手术前,他一个人拖着伤腿去卫生间洗漱方便,手术后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决,这让他非常不习惯。尤其是大小便,他能忍就忍,很少指使我和弟弟,母亲在他跟前就不一样,他想方便的时候只要一个眼色,母亲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手术第三天,父亲的伤腿需要换药,大夫的手术刀一挨近父亲的伤口,父亲就喊疼。母亲赶紧把他的脸别过来,像抱住婴儿一样抱住他的头,即便这样,换完药,父亲还是疼地出了一脑门子汗。
久卧病床的人容易便秘,父亲行动不便,大便不通,浑身不舒服,母亲就用手蘸着芝麻油一点点地抠。父亲大便一次,出一身汗,母亲也累地汗流浃背。
4、吵嘴背后的深情
日日夜夜困在病床上,父亲一会儿说腰疼,一会儿说脚肿,一会儿要躺下,一会儿要坐起来,母亲一会儿给他按摩腰部,一会儿给他按摩双脚,一会儿把病床摇上去,一会儿把病床摇下来。
父亲白天折腾,夜里也不消停,他在病床上一有风吹草动,睡在折叠椅上的母亲就起来看他需要什么。
母亲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陪床的折叠椅既窄又硬,弟弟睡了两宿,就嚷嚷着腰疼,何况母亲呢!
母亲的身体素来弱些,要么,吃得凉了,胃肠出毛病了;要么,夜里休息不好,白天头昏脑胀。父亲让母亲少吃水果,少喝牛奶,取笑她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没数,不知道当心。
母亲嗔怪道:“这人真不识好歹,我吃水果喝牛奶不是为了让你多吃点吗?”看着他们在病房里旁若无人地斗嘴,我忽然想到一句话:小吵怡情,大吵伤心。
父亲平时不爱吃水果,不爱喝水,医生嘱咐手术后必须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避免发烧、便秘、上火。母亲连哄带骂,像照顾婴儿一样尽量让父亲多吃一点多喝一点。母亲坐在父亲的床前,两人聊着天拉着呱,讲到开心处,父亲会咧嘴笑笑。
母亲俨然成了一名高级护工,他们结婚三十多年以来,一直是父亲照顾母亲多一些,如今,换了母亲照顾父亲。父亲的身体一天天康复,心情也在一天天变好,母亲的体重却掉了好几斤。
临床的病人是和父亲年龄不相上下的一位伯伯,陪床的是他的两个儿子,老人身子底下长了褥疮,没人管没人问,没人给老人擦脸擦脚,老人夜里一喊疼一闹腾,儿子就往病房外跑,从来不安慰老人一句,从来不给老人按摩一下腿脚。
老人说他老伴和我母亲一样不识字,没出过远门,到大城市就晕头转向,儿子们不让她来陪护,嫌她连饭都买不了!
再孝顺的儿女都不及老伴照顾地周到,我们做儿女的永远都无法理解父母之间的感情,即使他们的老伴没有文化,只要他们自己不嫌弃,儿女又何必多言?
在父亲住院的一个多月里,我亲眼目睹了父母之间深如海重如山的爱情,每每见母亲自然体贴地照顾父亲吃喝拉撒,每每见父亲疼痛时,母亲与他十指相扣,我总是背转身泪流满面,那种“非主流”爱情是我们当下的年轻人所欠缺的!
谁说父母之间没有爱情?父亲和母亲是相亲认识不假,他们却尺鱼传书、鸿雁传情整整四载。父亲和母亲爱吵嘴不假,其实那是他们用嬉笑嗔骂表达爱情的独特方式。
他们不懂花前月下,不曾风花雪月,他们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他们的爱情藏得那样深,在他们身上听不见山盟海誓,却看得见天长地久,他们的爱情那样朴素持久,经得起漫长岁月和无常疾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