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承担大理的风花雪月,她又回到城市朝九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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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晚在人民路的九月酒吧,有周云蓬的演唱会。演唱会八点开始。大理的天黑得晚,八点多还亮堂堂的。我到得较早,酒吧里已挤满了人。九月酒吧空间不大,那晚人又多,显得特别拥挤狭窄。陈总是九月的常客,跟店里老板有交情,预先打过招呼,酒吧里特地留了四个座位。他叫我先去占位,他们随后就到。进店报上名字,服务员便引我到预留的桌位就坐。

围桌已坐了三个人,我落座,定睛一看,才发现对面坐的正是周云蓬。他一头长发剪成了板寸,真差点没认出来。我正要跟他打招呼,被旁边一女的马上摆手制止,也就放弃了。周云蓬抱着个收音机样的爱物,神情专注而安详,估计在听录音。

他们走后,三个位子空了出来。陆续有人进入,都会问位子有没有人坐。我怕对方是陈总的人,总要反问一下。挤挤挨挨的酒吧间里,地上都坐满了人,三个座位却堂而皇之的空着,我感觉十分不自在。人群里有人恼火地质问服务员,难道没有安排座位吗?嘈杂的人声中,我听见服务员问对方是陈总的朋友吗,还说不是陈总的朋友一律不安排座位。我更是如坐针毡。

人越来越多,狭窄的酒吧间里简直挤爆了。陈总他们还没来。四周挤满了人,几个位子却硬生生空着,我更觉不安。落后,对面有人坐了,我也不好叫人别坐。等陈总他们到来时,座位还剩我旁边的两个。演唱会早已开始,周云蓬坐在台上,抱着吉他,一首一首唱着。歌声雄浑而低沉,空旷如草原浩风长啸,灵动又似小桥流水低吟。周云蓬很幽默,换歌的间歇,总会随口说几句笑话。现场掌声一片,笑声阵阵,音乐一起,又霎时安静。

我旁边地上人堆里,挤着两个女生。其中一个突然仰头细声问我什么。我低头凑过去才能听见。她想把带来的零食和水放在桌上,征求我的意见。我说随便放。在这人挤人的酒吧间里,周云蓬的演唱会现场,我就这么认识了她。她一头短发,脸有点圆,五官小巧,穿着横格黑白相间T恤。第二次在叶榆路偶然见面后我才得知,她叫秋荻。

刚开始,我以为她是大学生,个头娇小,一脸稚气,有几分青涩。周云蓬在台上唱,她和另一个女生在台下人堆里表现得很激动。她们几乎是手舞足蹈,极度夸张地跟着唱,又没发出声音。两人经常对望着狂笑,又生怕打扰周围的人,而极力克制着,好像两个明知做了错事又以此为乐的孩子。

可能是太拥挤,陈总等人不知何时悄悄退场了,我旁边的座位空了出来。两位女生便问可不可以坐。我说当然可以。两位喜出望外,连声感谢。在周云蓬的歌声中,我们偶尔小声交谈了几句。通过简短交谈,我了解到,她们不是学生,来自四川,在大理已经居住了几年,爱好音乐,喜欢看书,还写诗。同是爱好文艺的人,天涯偶遇,不免欣喜。于是,我们加了微信。

演唱会结束时,现场有点混乱。很多人要跟周云蓬合影。两位女生也要合影。我便走了。那晚大理的月色很美,淡青的天上银河的光带十分耀眼。古城人民路上灯火辉煌,人群熙攘,一派红尘热闹。夜里凉风如水,徐徐吹来,好似秋天。这样的夜里,独自走走逛逛,也是满足的。

我很喜欢周云蓬唱的《九月》:“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这首改编自海子同名诗歌的民谣,经周云蓬雄浑低沉的嗓音唱出来,实在令人悲泣。我在朋友圈发了个现场视频,说周云蓬在九月唱《九月》。晚些时候,我看见秋荻在朋友圈里叹息,为什么发周云蓬在九月唱《九月》的不是我。我不禁莞尔一笑。

很久之后,我散步到叶榆路,忽听路边有人唱歌,一看,竟然是秋荻,便驻足倾听。她站在路边,弹着吉他,对着麦克风,唱的是《斑马》。一曲终了,她冲我一笑,说,你来了。那感觉,真如别后重逢。接着,她唱起陈粒的《性空山》:“送君千里直至峻岭变平川,惜别伤离临请饮清酒三两三……”我很喜欢这首歌,尤其是临末两句“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令人感慨。

趁她不注意,我往地上打开的吉他盒子里放了二十块钱。那里面散着一些票子,一块、五块、十块、二十、五十,甚至一百的,都有。后来我问过她,唱一次能得多少钱。她说没个准,好时两三百,不好时几十块。在大理,她就靠这样卖唱为生。

等她收摊后,我想请她宵夜。不知何时,她身边窜出了个男的。男的个子矮小,二十出头,有点木讷,板着的脸比大理的夜色还冷,机械地收拾着麦克风。我邀请他们一起宵夜。她抱歉地说,跟朋友约了,要不下次吧。男的一直没看我一眼,好像我的存在,令他很不爽。他只顾埋头收拾,甚至没跟她说一句话。收拾完毕,他开着电动车,载着她飞奔而去,消失在古城的夜色中。

之后很久,我再也没见到秋荻。看朋友圈,她应该是去了昆明。我也没问。又一个黄昏,我再次散步到叶榆路,就见到了她和另一个女生。她们弹着吉他,拍着手鼓,在路边古树下唱歌。我静坐一旁,一直听到曲终人散。我又提出请她们去宵夜。她们非常高兴,嬉笑说终于可以开荤了。

我已说过要请客,她们高兴之余,还是倡导节俭,说哪家便宜,分量足,味道也不错。我们便去。那是一家麻辣烫。点了之后,老板会煮好端来,跟面馆差不多。等候时,我们随闲聊起文学和诗歌,讲各自在路上的故事。

另一个女生叫青青,她也不高,比秋荻还矮点,一头长发,穿一身麻布长裙,喜欢笑。秋荻正说着东野圭吾的小说。不知怎么,青青却跳跃到了高中时跟男友一起去看恐怖片。他们白天去的,影院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看着看着,青青睡着了。突然,男友一把抓住她说好恐怖。她悠然醒来,把嘴边睡出的口水一揩,眯缝着眼睛问,看到哪里了?她边说边表演,神情动作惟妙惟肖,我和秋荻大笑不已。

说话间,店家端着麻辣烫施施然而来。秋荻说,十分钟之内别跟我们讲话。青青抱歉地微微一笑说,我们实在太饿了,从下午到现在唱了几个小时歌,没吃一点东西。她们只顾埋头吃,真像是饿了几辈子没吃过似的。

吃完麻辣烫,一番神聊,要各自回去时,夜色已深,竟然下起了小雨。秋荻有电动车。青青说,顺便送你吧。其实,并非顺便。她们住在洱海边的南生久村,我住在苍山下的博爱路,相距着整个古城。我也不客气,还反客为主,骑上秋荻的电动车,带着她,前往博爱路。青青就在原地等候。

秋荻活泼开朗,很有几分男生性格。她好奇心强,对我说到的任何文学话题,都感兴趣。我们一起聊天,也就很愉快。细雨蒙蒙,夜风微寒。我们骑车穿行在古城人群中,聊得漫无边际。偶尔,她会拍打我的肩膀,叫我看路。雨夜的大理,如初秋般微凉。路灯明亮,心内温暖,笑声化在风雨里。

02

有天晚上,秋荻发来微信,约我一起去爬苍山。我欣然应约。次日早晨八点不到,我即出发前往三塔门,与他们集合。

五月的大理,早上清爽干净,凉森森的要穿秋衣。夜里下过雨,天亮后又出了太阳。大理的太阳是从洱海那边升起的,自苍山这边落下。大清早,阳光已洒满街道,白花花的温润清明。天空翻卷着大团大团的白云。三塔门巍然晴空下,斗拱飞檐好似巨鸟展翅,格外疏阔而宏大。门下桥洞里,偶有行人车辆来往,恍如旧时城门初开。

我在城墙根下站着等了等,他们陆续到来。大家吃了早点,便徒步朝苍山进发。从博爱路上去,沿着214国道差不多走到三塔寺,穿过一个村庄,就开始爬坡。那是一条泥巴公路,因周边施工被大卡车反复碾压,坑坑洼洼的,泥泞得很。

秋荻带了一条白色比熊犬,叫花花,说它小是指体型小,年纪其实很大了。花花浑身毛茸茸的,温顺可爱,一路上快速迈着小短腿,几乎总是走在我们前面。走一段距离,它便停下,回头看着,等我们赶上,它又快速迈开小短腿,走在前面,好似领路一般。

走到特别泥泞处,它便停下,求助似的望着秋荻。秋荻就抱起它。它在秋荻怀里,用两只黑亮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地面。上行十多分钟,走到泥巴公路一个拐角处,便到了山路的入口。花花似乎很喜欢爬山,已经跑上了山路。我回头一看,但见山下古城鳞次栉比的房屋,安安静静立在阳光里,真如远望红尘。

山路很陡,显然走的人多,被踩得泛白。山中多是枞树,碗口粗细。路边的野草尖上,闪着露珠。爬上山路,一股凉丝丝的山野气息,顿时令人心旷神怡。我们一行四五人,起头还有人说说笑笑,爬着爬着,便没人说话了,只是埋头沉默地上爬。爬苍山还是有一定难度。毕竟,大理地属云贵高原,海拔相对较高。爬行山间,越往上,明显感到有些缺氧。一说话,则头晕气闷,很难受。

爬到半山,花花也累了。秋荻便抱起它。它转着黑亮的眼睛,看着山中的一切,安静而乖巧。爬完一段沟槽路,终于到了一处平地。众人坐下来休息,吃点东西补充体能。花花立马从秋荻怀里蹦下地,在各处跑跑嗅嗅。

我蹲在地上,拍拍手,它便跑了过来,吐着粉红色舌头,伸出前脚与我握手,然后用头蹭着。它虽看不出老态,确实已不像小狗那般活跃,显得沉稳而优雅。不知为何,它眼圈周围湿乎乎的,眼里明显流着泪水。或许,这些便是衰老的征象吧。

我们只爬到玉带路,再沿着玉带路走到中和寺,吃饭后坐索道下山。爬上玉带路,真是另一番风景。半山腰里,一条路平平坦坦,铺着青石板。一边是削而直上的峭壁,一边是跌落万丈的悬崖。山间鸟鸣声声,清风细细,古木苍苍,花草寂寂,一派清幽。

仰望山顶,团团白云闲游。日光之下,层峦叠嶂好似淡扫蛾眉,化在氤氲烟霭中。远看古城,条条街衢分明,鳞次栉比一片房屋。洱海之水横贯南北,对面一脉青山斜阻,隐隐约约有些楼台人家。

待我们在山上吃过饭,戏玩一回,再坐索道下山,已近晚夕时分。秋荻邀我晚上吃饭,我因另外有约,就没去。在北门街口,我们别过,各自回去。爬了一天苍山,累得很,我先回租房休息了一阵。

当夜十点过,我跟几个哥们儿还在一处苍蝇小馆子喝酒瞎聊。酒至半酣,杯盘狼藉,菜也只剩残羹冷炙,话也说残了,我早想走。无奈其中一哥们儿正吹在兴头上,大讲混黑白两道的经历,桌子拍得山响,挣得脸红脖子粗,生怕我们不信。听他神吹之间,我的手机响了,摸出一看,是秋荻打来的。她有些歉意地说,花花走丢了,我在古城找,你能不能来陪我一起找。

我以为她至少跟青青一起在找,走到约定地方一看,幽幽的路灯下只有她一个人。我问,青青呢?她说,人家是有男朋友的人,哪里顾得上我。又笑说,她在另一处找,总不能都在一起找吧。我问她是怎么丢的。原来她们仍旧到叶榆路古树下卖唱,不知花花什么时候走了,当是在四周玩耍,收工时,却找不见,呼唤也不回来,才急了,四处找起来。

十点过的古城,人民路一带犹自热闹,玉珥路这边,店铺多数关门,少有行人,唯剩路灯光下一条冷清清的青石板街道。我们穿街过巷,一路四处探看,耳听八面,柔声呼唤,找一只小小的比熊,哪里找得到。

看看夜色已深,我们一路找到了苍山门,不说狗,连人都少见。我说,夜深了,先回吧,发朋友圈问问,明天再登个寻狗启事,别着急。秋荻不说话,一屁股坐在城墙根下,抽出烟,递一根给我。我们便在城墙根下默默抽烟,良久一言不发。突然,她哽咽着说,是我不好,没看好它。今晚,它能在哪里睡呢?它很胆小的。说着,她抽抽噎噎哭起来。我也不知怎么劝慰。

大理的夜挺冷,又十分安静。孤月高悬,长空幽暗,黑黢黢的苍山,静默如蹲伏的兽背。苍山门上去便是三月街,214国道从中穿过,偶有车辆,轰隆之声,更加重了夜里的安静。我说,还是先回吧。秋荻只是不起身,又抽出一根烟,迷迷离离吸着。

次日,我还未起床,就接到秋荻的电话。她说,花花找到了,你能过来一下吗?我听她说话有气无力的,料定出了事,翻身扒起来,匆匆洗漱,按她发的定位飞奔而去。南门外的一片小树林里,秋荻独自坐在一块山子石上。花花卧在她面前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像是被丢弃的废旧公仔。

我以为花花死了,走近一看,才发现还活着。它知觉到有人,支楞起小小脑袋,看着我,微微摇动着尾巴,眼里溢满了泪水。不知是哪个天杀的,竟然打断了它两条腿。雪白卷曲的皮毛,几处染得乌脏,还有血迹。秋荻低沉着声音说,我实在不忍心抱它起来,才叫了你。

尽管延医请药,悉心照料,不几日,花花还是走了。秋荻和青青都很伤心。那天黄昏,我们装裹了花花,在南生久村外田野中,寻了一处地方,将之安葬了。秋荻坐在草地上,拨动吉他,低低唱起歌来。青青也跟着唱。苍山洱海间,田野开阔,风吹野草,白杨萧萧。秋荻一首一首地唱着,不舍得起身离去。

少顷暮色四合,天色暗了下来。秋荻唱起一首“啊咿呀”,整首歌无歌词,反反复复只是“啊咿呀,啊咿呀咿嘢”。唱腔起先低沉,渐渐高扬,直至撕心裂肺,又铿然一收,时而嘈嘈切切,低回缠绵,时而铿铿锵锵,高亢悲切,其声嘶哑,其调苍凉,像是在为花花招魂。

03

一来二往,我跟秋荻混得熟了,对她的经历也有了些微了解。在大理,与众多朋友闲聊,我都会问一个看似多余实则极能说明问题的问题:为什么要来大理。秋荻呵呵一笑说,如今想来有些好笑,当初却做得很认真。我说,人年轻时谁不会做几件让自己日后想来都觉脸红的事,说说吧,为何。她眉头一皱,说,为了去远方流浪呗,真的,那时候满脑子想着流浪,背着吉他行走天涯。

从初中开始,她就看三毛的作品。《撒哈拉的故事》,《温柔的夜》,《梦里花落知多少》,《万水千山》,她都看了,对三毛书中的远方,笔下的流浪,心驰神往。到高中,她又迷上周云蓬的民谣,然后看他的《绿皮火车》。青春的心,再度躁动,对眼前乏味的学习生活,厌恶至极。因父母早已离婚,家里贫穷,她也一直想尽快出社会闯荡,能独立生活。

高中毕业,她便出门打工。刚出社会时,她难免兴奋而激动。激动过后,却是深深的失望。高中毕业,学历不高,又无一技之长,她跟人南下广州,所谓工作,不过是在一家餐馆做服务员。不满意,辞职进工厂,依旧是底层的苟且。

在累死累活寂寞无聊的日子里,唯有音乐,能抚慰她孤独委屈的心灵。她年轻的心,躁动不安,有太多想做的事,岂能惯于工厂里枯燥的生活?不久即辞职学摄影,又因与人不合,三个月便离开。再远赴昆明,到一家摄影工作室呆了段时间,就回四川了。

在成都,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青青。青青比秋荻稍大,她跟前任男友一起,经营着一家客栈。青青也是满脑子浪漫想法,有文学音乐梦,总想着去远方流浪。她男友只以务实为主,打理客栈之余,常跟一帮狐朋狗友啸聚,今日醉酒明日搓麻将,不亦乐乎。因客栈经营不利,外加志趣不投,两人时常闹矛盾。秋荻与她认识,便向她学琴。两人计划着去远方流浪,以卖唱为生。

那个夏天,青青真与男友分手了,决定不负心中理想,辞别故土乡关,和秋荻一道,坐一辆绿皮火车,直奔心目中的圣地——大理。到大理,她们在南生久村租了一间农家小屋,每日到古城卖唱,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真如陶渊明所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村里住着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男女青年,有的在街边摆摊,有的四处卖唱,有的在酒吧驻唱,有的隐居乡野潜心写作,有的诸事不干纯粹来大理消遣。因需而设,村里也有小卖部,有小小的菜市场。

每天早上,大家多是睡到自然醒。秋荻和青青会去田野走走,取景拍照,采摘野花,然后去买菜,回租房做饭。饭后,她们多半在租房看书。若想去某处玩,便骑上电动车,幽幽而去。黄昏时候,村里的男女青年都开始外出,纷纷到古城操持自己的营生。秋荻和青青便带了吉他手鼓音响话筒等一套齐全行头,进古城卖唱。

古城里三横三纵,上有博爱路,中有复兴路,下有叶榆路,苍山门而下是玉珥路,过去便是洋人街(富国路),再过去就是人民路。其中,以人民路最热闹。游客中心在南门外,进来便是复兴路,那一带也很热闹。越往北边,越冷清。

城内的店铺酒吧三教九流五行八做,似乎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米面油盐菜市场,在北门博爱路上。玉珥路多是卖服装茶叶的,间或几家餐馆。人民路以酒吧为主。洋人街过去的一段复兴路,多是小吃摊首饰古玩店。贩夫走卒摆地摊一类,都在玉珥路和人民路下段。流浪歌手,几乎集中在叶榆路。

从洋人街下来,到叶榆路,交汇处有几棵高大古树,一段青石砌就的矮墙。秋荻和青青,多数时候在此卖唱。两人轮流唱,一人唱时另一人便在一旁拍打手鼓。吉他噌噌,手鼓咚咚,唱腔或欢快高昂,或低吟浅回。游客们从人民路逛下来,漫步到此,为歌声所迷,便驻足倾听。

一曲唱完,不免响起掌声,甚至口哨。人们纷纷朝吉他盒子里放些钱,一块,两块,五块,十块,全凭个人心意。一拨人走后,一拨人又来了,也有三五“铁粉”,久久不去,甚至坐在矮墙上,与两位歌手搭讪闲聊。有的要拍打手鼓,有的还要亲自献唱一曲。

她们也不止在古城卖唱,攒够盘缠,随着心性,想去哪就去哪。上苍山,环洱海,游双廊,去洱源,过沙溪,赴丽江,再到香格里拉,稻城亚丁,德钦的梅里雪山。短短时日,四道八处,都去了。

古城里一色青石板街,两边是灰砖小瓦房。苍山十九峰连绵浮凸,中有十八溪泉响幽谷。洱源汇水,汤汤下流,因形似人耳,古名洱河,又因大理南诏旧地无海可看,遂改为洱海。洱海空阔,绿水无波。古城与双廊挖色,隔海相望。沙溪静谧,丽江古朴,香格里拉清旷高寒犹如西藏,山川风物处处不同。

路上会结识不少朋友,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世界各地,萍水相逢,天涯偶遇,相伴走一程,又各奔前路。她们也曾汇集一帮同道,跨过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冲出横断山区,沿着318,远赴西藏,再北上青海,直到塞外大漠。然后折回甘肃,取道九寨,过成都,重回大理。无论到哪里,她们总是背着吉他,一路弹唱,或自娱自乐,或赚些碎银当盘缠。

我与她们厮混熟了,每当黄昏时候去古城散步,便信步走到她们唱歌处,多半听到散场才回。我是不懂音乐的,乐器更是不会。闲坐一旁,我倒也要装模作样拍拍手鼓。因我是一头长发,又穿着黑色长衫麻衣,听众也都当我是她们一伙的。有人听着听着,便坐到矮墙上,与我搭讪。一根烟,一个微笑,就聊起来了,讲些应景闲话,交换在路上的有趣经历。

大理是个过客的地方,大家天涯蓬转,四海飘荡,无有定处。很多人,都是今生只能见一次。一次做不了兄弟,也很难成为朋友。至少在相见一刻,有短暂的欢快,也就够了,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我见过很多人,跟他们聊天,抽烟,甚至喝酒。无论欢快,抑或不悦,拱手一别,便是天长水远,相忘于江湖了。

04

我后来才知道,秋荻跟我认识不久,就和男友分手了。男的便是我初次见到的那人,我没见过第二次。他是做什么的,现在何方,我一概不知。我凡与人交往,从不过问人家私事。仅凭一面之缘,我觉得那男的矮小木讷,确实与秋荻般配不上。不久,她又谈了个男友。

据她说,这男的在昆明工作,因公司团建来大理游玩。秋荻有位朋友正好在该公司,邀她一起去山上露营。那晚,他们在山上扎了十几个帐篷,唱歌饮酒,围着篝火跳舞,非常热闹。偶然一瞥,秋荻见一男的远远站着,神情有些落寞。

稍后走过他身边时,她顺口问了句,你怎么不一起玩呢?男的回答,我喜欢安静,正在考虑怎么融入周围的热闹。简简单单一句话,触动了秋荻。她当时心想,只要再见一次,我一定会爱上这样的男孩的。不久,男的又来大理,在街头偶遇她唱歌,便驻足聆听。两人一步步发展,果然谈起恋爱来。

差不多同时,青青也偶遇了自己的另一半。据说,男的写小说,长居大理,隐身乡村农舍,潜心创作。这是后来秋荻告诉我的。有天晚上,青青突然给我发过几条微信,次日早上又发来,问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问题,都是关于爱情的。搞得我满头雾水,不明究竟,还以为莺莺有意,或作红娘传情。心想我这有“妇”之人,可别给人家小姑娘什么错觉,斟斟酌酌,才把问题回答了。忽一日,又散步到叶榆路,只见秋荻一人在树下唱歌,便问青青呢。她说,回家结婚去了。我顿时一阵恍然,原来并非莺莺有意,也非红娘传情,倒是老夫多虑了。

青青属于那种常怀知足心的女文青,喜欢浪漫,有情调,再普通的日子也能过出花来,其生活,可称之为“小确幸”。通过朋友圈,我看她婚后去了香格里拉、西藏等地度过蜜月。小视频中,她一身麻衣,戴顶帽子,围着围巾,怀抱吉他,盘腿坐于高台,开嗓唱着那首《我要》,背后是白皑皑的雪山。风马旗呼呼飘动,吉他悠扬缓慢,歌声低沉温柔,恍如电影《驴得水》中女主择菜唱歌的一段场景。

青青容貌确实有几分像任素汐,只是太矮了点。她非常喜欢那首《我要》,经常唱,唱起来也自温柔情深:“我要 你在我身旁/我要 你为我梳妆/这夜的风儿吹/吹得心痒痒 我的情郎……”有丈夫在身边,唱着这首歌,她自然是幸福的。

再回大理,青青不去路边卖唱了。卖唱有点像靠天吃饭,毕竟所得有限。她进了飘香酒吧,开始坐台驻唱。大理的酒吧,不拘哪一家,都有歌手驻唱。酒吧这类买醉歌舞场,白天多半萧条无人,一到晚上,各路人马纷纷杀来,衣香鬓影,醇酒美妇,烟气弥漫,谈笑不绝,十分嘈杂。秋荻和青青都曾在酒吧驻唱过,因其嘈杂的环境,又不太自由,遂辞职了。如今青青再度驻唱,秋荻便落了单。无奈之下,她也进了一家酒吧驻唱。

婚后有段时间,青青见天要在朋友圈分享一篇她丈夫的文章。文中所写,多是两人琐细而温馨的日常。男的文笔不错,写的清婉不俗,难免有点小家子气。不久,男的写的一部小说,被一位书店老板印出来了。看其自述,是一部意识流、科幻、现实、荒诞夹杂的作品,取名为《子宫》。这本书是纯手工制作的,只做了二十本,每本售价200元。我还在朋友圈帮着吆喝了一声,也不知二十本卖完没有。

他们做了一个公号,写文发愿:“就这样与青青一起,把这个公号写下去,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记录在消逝的时光中曾经盛开过的一朵小花,便是浪漫的事。”他们的日常,从青青的一段话可窥一斑:“近几日闲适。买菜,煮饭,喝茶,午睡,去山里走路。看电影,读书,插花,讲话。常常是两个人在家里的书桌前各自读书,一坐就是一整日。世俗的生活需要平衡,如何调伏自心,接受这些变化。这是重要的事情……”青青年纪轻轻,却已开始参禅悟道,经常手捧一卷佛经,孜孜以读。丈夫在家写作,她便在阳台上练箫,读书,禅坐。阳台对面有棵大树,碧空如洗,云淡风轻。

原本,秋荻和青青住在一起。青青谈了男友,她只得搬了出去。在酒吧驻唱后,便没有之前自在了。每日黄昏,她得踩点去酒吧,唱到十一点多,才散场。她琴艺本不高,歌唱得也不算出色,性格又有些孤傲,难免为酒吧老板不容。有些人喝醉了,嫌她唱得难听,大声喝倒彩。她难堪不已,却也硬着头皮唱。唱了一段时间,竟被辞退了。青青在飘香,她每常去玩,见青青在台上唱,内心莫名激动,摩拳擦掌只想上台唱几首,又怕被人笑话。

大理生活成本虽不高,毕竟还是要花钱。酒吧驻唱不行,她又去街头卖唱。青青琴艺不错,唱腔蛮好,有她在时,每晚最多时能得两三百元。秋荻曾自嘲地对我说过,只要我一唱,听众就散了。确实,她一开唱,本已聚满的人群,顷刻间四散而去。如今她一人出来卖唱,效果可想而知。每月,她要付500元房租,再加吃饭、购物、抽烟等项开支,至少需要1500元。就靠并不出色的技艺在街头卖唱,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男友在昆明,隔段时间会来看她。短暂的相聚,又匆匆离别。男友想她去昆明,一起生活。她舍不得离开大理。呆在大理能做什么呢?这边工作机会稀缺。服务员一类,她早已没兴趣。酒吧驻唱,又因实力不够,屡屡被辞退。男友说,当一个人的才华不足以支撑自己的梦想,选择放弃未尝不是一种明智,劝她尽快离开,去昆明找份工作,一起奋斗。她对外面的世界心怀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一想起要面对那么多复杂的人事,就头疼。她说,我只想简简单单,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份简单,其实很奢侈。

那年九月,因客栈不能经营,我被迫离开大理,回到了广州。临行前,我约了秋荻和青青一起吃顿饭,算是道别。夜里十点多,等她们忙完各自的演唱,我们才去到一家路边小馆子。碰杯喝过酒,我不禁感慨地说,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九月听周云蓬唱《九月》,如今分别,真是九月了。两人都笑起来。一瓶啤酒喝完,秋荻拿过吉他说,你不是喜欢陈粒的《性空山》吗,专门为你唱一次吧。

她轻轻拨动吉他,开嗓唱着:“送君千里直至峻岭变平川/惜别伤离临请饮清酒三两三/一两祝你手边多银财/二两祝你方寸永不乱/半醉半醒日复日/无风无雨年复年/花枝还招酒一盏/祝你娇妻佳婿配良缘……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老我重来重石烂/杳无音信/我性空山”。青青拍着桌面,也跟着唱。一曲歌,竟唱得我心内感伤不已。夜里风大,冷飕飕的。人间灯影朦胧,天上星月无声。

05

2018年5月里,为新书签售,我又去了一趟大理。联系秋荻和青青,想请他们吃顿饭,聚一聚。青青要先问问丈夫,他若能来就来。因她丈夫正在写一部小说,进入写作状态不想被干扰,闭门谢客,她也就不来了。我不好勉强。秋荻倒是答应了。

我因要拍几张照,为新书做宣传。秋荻会摄影,也找了她。我住在苍山下一家客栈,从古城上来,要爬一段坡。一天中午,秋荻骑着电动车,施施然而来。吃过便饭,我们就去大理学院一带拍照。

那天阳光明媚,遍溪山明晃晃的。初夏的大理,晚间清晨,还有些冷,需着厚衣。中午时分,艳阳虽好,却也不热,丝丝凉风,十分舒爽。我骑上电动车,载着她,沿白鹤溪边下行,然后穿过村落街巷,再爬一段坡,就是大理学院了。

我们先去路边一家咖啡馆,点了两杯咖啡,一边闲聊,她一边给我拍照。几个镜头拍完,只剩闲聊,就当是重逢阔叙。咖啡馆里人少,十分安静,角角落落书架上,整齐码放着一册册图书。窗外绿树浓荫,凉风绕绕,光斑四耀。转眼又快一年未见,秋荻变得沉稳了许多。聊天之中,她讲到自己很焦虑。

在大理生活了三年,她已然失去了初来乍到的新鲜。生存的压力,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她认识的不少朋友,多是在街边摆摊。他们只要赚够一个月的房租与生活费,也就高枕无忧了。每天早上十点多才起床,胡乱吃点东西,或会个朋友,或坐着发发呆。到下午,就去古城摆摊,又卖不了几个钱。晚上呼三邀四,组个饭局酒局,直闹到半夜三更。

这样的日子,听起来好像不错,过久了却是非常无聊,人也变得特别颓废。她说,生存的压力,始终在那里,又没什么好的门路可挣钱,久而久之,连做事的心情都没了。一度,她渴望大理悠闲的生活方式,现今,她只想着去大城市朝九晚五。

听到此,我不觉呵呵一笑,说,有多少城市的上班族想过你这样的日子啊,他们想方设法凑个假期,不惜风尘劳顿千里迢迢赶来,在这苍山洱海间古城的青石街上拍照留念,你每天生活其中,却是厌倦了,只盼望他们那种生活。她也呵呵苦笑。

2017年国庆,我陪女友重游大理。从昆明到大理那时尚未通高铁,只有普通火车。那次人特别多。卧铺车厢全当硬座。我们那张床位挤了七八个人,对面也一样。有些原是认识的,几番闲聊,便都认识了。其中有个女生,重庆的,她早上到大理,游逛一圈,竟然晚上就要坐火车回去。我真不知这么来回赶,她究竟为了什么。秋荻说,这就是所谓穷游吧,只为拍照留念,证明我去过那里。

这些年里,秋荻跑了很多地方,几乎都是穷游,表面风光,个中辛酸,难对人说。此前,每次上路,她至少是兴奋的,对远方充满了美好的期许。渐渐的,她体会到,无论到哪里,生存的压力,内心深处的焦虑,如影随形,无可逃避。

小时候,她家里很穷,总想着长大后要改变贫穷的命运。去广州打工挣钱,不过是底层的苟且。到昆明,依然是底层的苟且。在大理,她还是摆脱不了底层的苟且。她年轻,有许多简单的梦想,想在最美好的年华里,做一些最美好的事。而生存压力如厚厚的墙,阻挡在她四面八方,她竭尽全力,也穿不过去。在大理呆久了,她甚至已被磨去雄心壮志,整日颓废慵懒,不思进取。如此一来,反而更焦虑。怎么办?

听她讲后,我劝她离开大理,去城市找工作。她也想去,非常想,又害怕。人们大多害怕改变,皆因缺乏自信,怕自己改变后找不到更好的。我说,别怕,要克服自己内心的老虎,反正你在这里也是一无所有,出去闯荡,大不了还是一无所有,有什么好怕的。

她讲到男友被公司调到了北京,很想她过去。我说,那你就过去,两个人一起,绝对比一个人更有信心面对人生中的一切艰难。她显然考虑过,还是犹豫不决。我就问她,你最想做什么?她说,我最想写作。

对一般人,我是不会建议他写作的。若有份稳定收入,或家境富裕,总之生计无忧,业余时间还能读书写作,不失为好事。除此之外,在斯时斯世,想靠写作谋条出路,确实难比登天。当秋荻说到自己最想做的是写作,我却劝她,那就写吧。

我说,你首先应该离开大理,去北京,跟男友一起,至少吃住不成问题。如果想找工作,就去工作。不想工作,先专门写作,把这些年自己流浪远方以及在大理生活的点滴趣事,写出来,绝对是不错的作品。我还以三毛为例,鼓励她。听我一番开导,她信心大增,决定改变。

我们又去逛大理学院,走走停停,聊到下午,找餐馆吃饭。她很节俭。我请客,她也不乱点菜,只要了份酱炒饭。这是家台湾餐馆,酱炒饭是他们的招牌。我过意不去,才点了两个菜,她就说够了,不让再点。年纪轻轻,能有惜物节俭之心,这样的姑娘,实在难得。

吃过饭,天色已黄昏。天空烧着团团赤橙蓝紫的云彩,远山一派青苍。古城楼瓦鳞次,静浴暮光,放眼看去,恍如旧小说里唐宋年间的阊阖人家。推门而出,迎面的风微带寒意,我们真象是走进了一副巨大的油画中。

不久,我离开大理,去利川看望了师父野夫先生,顺道回了一趟老家,又南下广州,忙于俗世中。有天,翻看朋友圈,看见秋荻也离开了大理,真去了北京。我一直没联系她,不知她在那边境况如何。过了些时,她开通了公号,开始零零星星发自己写的东西。

一篇文章中,她回顾了2018年自己的点滴经历。开篇即说,正是我的一番开导,令她如梦初醒,痛下决心,离开大理,北上京城。在北京,她没找工作,还是与人出去卖唱,一边写点东西。街头卖唱,自然为城管所不容。无论在哪里,他们都像避猫鼠似的躲城管。到北京,只有更严。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她自说,不后悔到北京,也但愿不负初心。

她真的开始写作了,不过没写在路上的经历,而是写的自己身边的亲人。在《我们天上见》一文中,她写公(爷爷):“最后一次看你是在客厅的木板上,你躺在那里,撑着最后一口气。”文字固然不够洗练,但一开篇,却能直击人心。

“透过火光我看见你蒙着白布的腿边爬出一只肥白的蛆虫,那是在你病重的最后时间里一直折磨你的东西。今天想起来时,心中觉得非常疲惫无力,难道要去恨一条虫子?公,我不知道可以恨什么?”晚上,一圈朦胧的电筒光下,她看着爷爷天伤口里的蛆,读到此,真是触目惊心。“你走吧,你走吧,公,我放你走。你快点死吧。我不留你了,这样的人间留着干嘛。”

文中,她通过公和婆,回忆自己的童年。她是留守儿童,自幼没有父母的爱。父母后来又离婚,她和妹妹跟着爸爸过。爸爸很少回家。婆脾气不好,动不动打她,真正疼她的,只有公。公去世后,人间对她,变得多么荒凉。

这个22岁的姑娘,有过怎样的童年,经历过怎样的贫穷,我只能从她文字中窥得片断。看完她这篇文章,我喉头哽咽,心里堵着,整个晚上睡不着。我曾劝她写作,却不知这究竟对不对。我希望她能写一些在路上的经历,写得跟三毛一样,有望成为畅销书,也是一条可行之路。

在初识的演唱会现场,周云蓬还唱了另一首歌《中国孩子》:“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

这首令人心碎的歌,唱给中国所有孩子的歌,她也经常唱,我也时常听。我们就是歌中的中国孩子,能长大都不容易。生存问题迫在眉睫,坚定地活下去,成了我们的头等大事。我们还有梦想,关于文学,关于诗歌,关于远方。多少年后,等我们不用再为生计担忧,重返大理,我希望还能与她在叶榆路的古树下重逢。她还是那个弹着吉他的姑娘,我还是那个听歌的青年。

2019-1-25写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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