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色：钟表、镜面、眼神，构成这部杰出作品的三大悬疑要素（上）
时间是最严密的逻辑。所有优秀的悬疑电影在剧情的时间线上都是严丝合缝的。
所以，继讨论过《色戒》中的餐桌审查、麻将勾搭、五场床戏、内嵌电影四个部分后，我们来欣赏一下李安在这部电影里埋藏的时间线。
从拍摄手法或者拍摄对象的角度来讲，《色戒》的三大悬疑要素分别是：对钟表的拍摄、对玻璃镜面的拍摄、对人物眼神的拍摄，导演通过使用这三大要素丰富而严谨的镜头语言，释放出该部电影强烈的悬疑特色。
钟表代表时间；镜面代表真与假的混淆，你看到的是事实还是事实的变形，真假难辨；眼神、目光的流动是这部电影里十分隐晦的语言，它不用说话，但它已经在说话，它说了什么，需要合理推断，才能知道，在这部电影里，目光就是一把把利剑，不仅梁朝伟的目光眼神是这样，就连秘书、司机、佣人的目光眼神都暗含深意。
为避免讨论的篇幅过长，镜面及目光两部分另文再述，此篇只讨论《色戒》里的时间。
导演用了两种方式来给出了非常丰富而又非常严谨的时间点，一种是直接用钟表、手表来告诉观众，一种是用明显的光线变化来告诉观众。我们主要先讨论第一种。
在这部电影里，所有的钟表都不只是简单的道具，它们指向的时间都是精准的，都是剧情内容，都是导演的特意安排，而这样的镜头语言多达四十余处，可谓十分丰富。然而几乎被所有人忽视了。
而解读《色戒》悬疑内容的关键则是“一个军火案，两个时间差”，所以，时间对理解这部电影的剧情至关重要。本文以电影播放的顺序，看看李安频繁地使用了多少个钟表、手表，来表达时间的重要性：
1. 在电影开始的第一分钟，太太们打麻将搬风的时候，钟表就亮相了：在两个走动的人物身影之间，一个精致的时钟露面了。
（这个关键的道具，镜头一带而过。后来王佳芝盯着这个钟表，说我三点钟的时候约了人要去谈事情，开始了整个剧情的发展）
2. 镜头一转，导演借着拍麻将桌上的人，特意给钟表一个正脸，时间是两点左右。
3. 麻将桌上的四位贵妇，戒指、手表、鲜艳的红指甲是标配。
（只有王佳芝没有戴表，她把手表放在自己卧室的桌子上了）
4. 易先生回来，与钟表在同一角度出现，时间指向两点五十，镜头在这个角度有数秒的停留，连王佳芝都走神了。
5. 在易先生给王佳芝传递了眼神，王佳芝心领神会后，看向钟表，导演第一次给钟表一个大大的特写：时间指向两点五十二。王佳芝生命的倒计时开始了。
6. 王佳芝回屋收拾自己的东西，终于也戴上自己的小手表了。
7. 就连家里的佣人沈妈，左手手腕上也带着时髦的小手表，只不过好像是个便宜货，符合沈妈的人物身份。
8. 临出门时，王佳芝特意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开始计算时间了。此时的王佳芝，是清醒的，要出门执行重要任务的使命感和紧迫感涌上心头。
9. 坐在咖啡厅里的王佳芝，无人约会，喝下一口咖啡后，开始回忆自己这四年来的往事。王佳芝作为麦太太，手表、戒指、新做的美甲，一应俱全，还有她那一直掉色的口红。
四年前的回忆渐渐浮现在眼前，这一段很少出现钟表，很少出现具体的时间了。那时，大家都是赤膊，没有手表。
10.再次出现钟表是王佳芝在宿舍里给自己再婚的父亲写贺信的时候。床头柜和书桌上各有一个闹钟，时间指向早上八点半，太阳已经照进了宿舍，王佳芝给爸爸的信都已经写完了，赖秀金才从被窝里爬出来，问王佳芝你在搞啥啊。说明赖秀金一直都是一个懒学生。
11.导演再次给书桌上的闹钟一个清晰的镜头：早上八点半。
这里面插播一下，在王佳芝的回忆里，话剧成功演出的那天晚上，一行人吃完夜宵，搭上双层巴士，欢声笑语。车上只有他们几个人，外面下起了小雨，王佳芝把头伸出窗外，一滴雨水滴在她的眼睛上，溅得开花，王佳芝心有喜悦，脸上带笑。那一场关于青春的记忆，大概是王佳芝此生最美好的回忆。那个阴雨天的夜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邝裕民凑了过来，眼里都是热情，大概便是爱情吧。
而此时，坐在他们后面的赖秀金的表情是这样子的。赖秀金的心里，从此埋下了对王佳芝的嫉妒，也为后来的剧情埋下了伏笔。
那时，无论是上学、演话剧，还是决定秘密暗杀汉奸卖国贼，大家的手臂上都是光秃秃的，没有手表，没有首饰，只有一手的热情。
12.当开始假扮麦太太的时候，王佳芝终于有表戴了，有戒指戴了，不过这戒指好像做的并不合她的手指，有点松松的，应该是租来的而不是照着她的手指定制的，也还没有美甲。
13.这个手表王佳芝蛮喜欢的，假扮完麦太太回来后还随身戴着。另外从这里开始，钟表又开始频繁出现了。一开始是这个模模糊糊的钟表。
14.然后钟表开始变得清晰，比如这天，王佳芝在易家打麻将打了一个通宵，打到早上六点多才回来。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王佳芝决定色诱易先生的时候，王佳芝的左手又租了一个大戒指。
应该还不是钻戒，大概是珍珠戒指之类的。
因为朱太太手上戴的就是一个珍珠戒指。珍珠戒指显然没有钻戒贵重，说明那时在香港，贵妇们戴着珍珠戒指就还可以撑场面，几年后到了上海，就都在比手上的钻戒了，谁要是戴着珍珠戒指，大概都没脸出门和人一起打麻将了。
15.导演再次给出清晰时间的是两人互放信号后易先生打电话约王佳芝做衣服吃饭的具体时间：那天中午十一点五十来的电话，当时一帮人正在家里欢歌跳舞。
16.这场做衣服、吃饭聊天谈心的约会，从中午十二点要夜深人静华灯初上，大约有十来个小时的时长。可以说是一场时间很饱满的浪漫约会了。
必须要提一下的是，导演在这里其实不仅给出了约会当天的时间点，还给出了具体的日期。镜头语言便是天上这轮满月，这满月表示是一个农历15的月圆之夜，当时暑假过了一个月了快要开学了，那么应该是阳历八月份，于是便是农历7月15。农历7月15是中国的中元节，即鬼节。所以，在1939年鬼节那天，易先生差点做了王佳芝的刀下之鬼。
表面上看这么一个唯美清新浪漫暧昧的月圆之夜，暗含了多少凶险。
李安的镜头语言牛逼吧？哈哈。
王佳芝对此次约会的解读是：“他要是再约的话就是认真的了，就是要做他的情妇的了。”丝毫没意识到西餐厅共进午餐其实是特务头子对她的一次背景审查（具体分析见两人的西餐厅对话一文）。
但是，约了这个会以后，王佳芝就再没见过易先生易太太了，给易太太打电话，易太太不在家没接到。当然，易太太不在家的可能性很小，她在香港没什么熟人，不会单独出门逛街，即使请客吃饭都是在自己家里，真正的原因是易太太不愿意再接近王佳芝了，觉得自己老公被王佳芝勾引了。不然如果只是没接到电话的话也理应要给王佳芝回电话的。
三年后的上海，一开始也是没有时钟，没有钟表的。王佳芝在舅妈家的生活过的寡淡如水，表情木然，接受了这死气沉沉的生活，只有偶尔看场电影才能释放一下自己内心的郁闷，然而这电影还常常放了一半被政治宣传片打断。
17.直到那天面见军统上海站领导老吴，时间又开始了。老吴手表的时间似乎是下午1点25左右。那天下午，老吴的身上闪着一种光，像自带光芒的主，王佳芝又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
18.王佳芝接受任务，潜伏到易家。在王佳芝客居易家的卧室床头有一个精致的钟表，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钟表，重要程度与片头出现的钟表一样。
19.住到易家以后，每天早上七点多是早饭时间。正是这天早饭时候的聊天，两人正式第一次偷情。王佳芝说她下午要去美琪大戏院看一场电影，后来被易部长的司机接到了一个美国人的别墅里面。
20.两人的第一次成功偷情从当天下午的两点四十开始。
21.到四五点的时候才结束。王佳芝沉沉睡去，易部长坐在椅子上事后一支烟。
22.两人的第二次偷情，是易太太借口出门看梁太太，当天下午的三点十分开始。导演用王佳芝床头的这个小闹钟清楚地告诉给观众。说明易部长天天上午在单位处理点工作，下午没事就借机回来和小情人约会偷情上床玩激情，这样的习惯持续到最后一次。（后来衣俊卿局长和常艳博士后也是经常在下午开个钟点房抓紧时间搞一下）
23.两人这次玩的很投入，结束的时间未明确告知，但可以确定的是超过了下午四点。可以说，虽然人到中年，但易先生的身体还是很行的。
24.然后易先生又消失了好几天，王佳芝天天神不守舍，打麻将心不在焉，夜里失眠。到凌晨四点还睡不着觉。王佳芝床头的小闹钟第一次清晰地露面了，虽然小，但做工很精致，玉石外壳。
（凌晨四点睡不着，她起身下楼看到易先生在书房里烧资料，有了那段经典的书房戏。）
25.接头地点换到一个民房二层阁楼里，王佳芝向老吴汇报情况的时候，桌上的小闹钟被强烈的阳光照射，具体时间看不太清，但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白天。吴主任告诉他们暗杀行动暂停。
26.两人最后在虹口区日本酒馆里的约会，导演用易先生的手表清楚地告诉观众，是从夜里十点一刻开始的。
两人在这里约会完，回去最早也十一点多了，易先生还要去办公室工作。交给她一个信封，说让她第二天去帮忙办件事。
27.第二天一大早，王佳芝就把这封信交给邝裕民并向吴主任汇报了，时间是上午十点十五左右，导演这次又清晰地用桌上的小闹钟清楚地告诉给了观众。
28.当天下午王佳芝赶到到珠宝店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五。
29.珠宝店楼下楼上的钟表时间是一样的，楼下是三点四十五，走到二楼是三点四十五过一点。
30.李安大概为了不与刺杀当天的钟表镜头重复，这个钟表的清晰近景硬是不给全。
31.计划刺杀的当天下午，王佳芝撒了个谎，大约三点钟到咖啡厅，开始等易先生。此时，下午的阳光还强烈，墙上的阴影处在王佳芝头顶挂画的上方。
32.阳光也只照到王佳芝的嘴角下颚一点。
33.这个漫长的等待，等了一个多小时，等到白色的光线变成金黄色。墙上的阴影已经从王佳芝的头顶挂画的上方降低到了头顶。下午的阳光已经照到了王佳芝的眼睛下部。
34.具体的准确时间是什么时候呢？导演用珠宝店二楼的钟表告诉给观众。这次又是用两个钟表给出了强烈的佐证。一个是珠宝店二楼屋子中央的一个金黄色小时钟，时间清晰地指向四点二十五过一点。
35.珠宝店老板背后的时钟这次给出了清晰的全照，时间也是四点二十五过一点。
珠宝店两次钟表时间的严密契合，可见李安对细节把握的精到和对此时间设置的深意。
36.另外，还有王佳芝座位旁边的这个钟表，但这个钟表一直是虚化模糊的，大约在暗示王佳芝心中的时间表已经变得模糊了，任务使命也变得模糊了。
37.当天晚上，张秘书问他怎么处理，他习惯性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说明办公室里没有钟表。具体时间点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签署处理完结的时间：十点前。
签署“可，默成，10/27。”处理方案是张秘书拟定的，他并不是来征求易部长意见的，他只是让他执行一下签字流程。
38.失魂落魄的易先生回到家里的时间是晚上九点五十三左右，易太太在楼下强颜欢笑地打麻将。
39.她也感觉到家里好像出什么大事了，自己老公的小情人出去没见再回来，下午张秘书还带人搜了她的房间，还顺带搜查了自己老公的书房，拿走了一些文件，出了一身冷汗，倚在门框前，腿都有点软了。
他安慰自己的老婆，让她先下去安心打牌，有人问到麦太太，就说临时有急事回香港了。
40.十点的钟声响起，重重地响了十下。这钟声，像重锤一样在易先生的心里敲击了十下。这里没有钟表，只有声音，整整十声。
41.十点的钟声停后，他缓缓地走出房间，身后是王佳芝昨晚还刚刚睡过的白色床单，在灯光的照射下更显得洁白。床单的尽头，是那白色玉石外壳的闹钟，闹钟的指针指向十点。
这就是1942年10月27日，从下午两点到晚上10点，易部长家里发生的事情。
《色戒》以时钟镜头始，以时钟镜头止，整个剧情更是由一连串时钟贯穿起来，是一部十分重视时间线的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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