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根勾住我的城
我注视着自己书写蚌埠二马路、华盛街的感觉:它一面在搭建一个已经消失的地方,重新让其成为意义存在;一面又任由这些文字在削弱那些惆怅不已的东西。
出生在蚌埠市大马路和二马路之间的那条华盛街上,让我对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充满好感。Washington有多种译法的可能性,偏偏就译成了华盛顿,与华盛街三个字重复俩,跟攀上了亲戚似的。
二马路往一号码头去要经一条岔街,叫华昌街,它与华盛街才是真亲戚。汉语里“华”通“花”,花昌、花盛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姊妹。
再往下考究,它们或许都有解放前老蚌埠红灯区的嫌疑。尤其是亚美巷口西面的“十二楼”,每次想这个四面二层的木楼围住一个大天井一般小院的格局,都有一种要认定的直觉。尽管我们家是五十年代末才从三马路天西里搬过去的,住的是市机关学校的宿舍,与旧社会的黄赌毒沾不上边,我也总不能研究出我呱呱着地的那一片是红灯区遗址。
亏好有华盛顿帮衬着,叫华盛街有了点洋气味,撇开了干系。
每每要回望华盛街,去看那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密码。
一条宽不过五六米,东边通到百货大楼,西边连着青年街的石板路,街两边布满了小店、地摊。
一大早天蒙蒙亮,街两旁便密密麻麻的排满了卖菜的、卖肉的、卖河鲜的摊子、挑子。人要通行,得从路中间挤着过去。
清晨五六点钟就开始的吵吵嚷嚷的声音能够直接走进我的梦里。
我疑心我的睡眠不足、不沉,就与这娘胎里听到的噪音有关,它们叫我在娘肚子里都不得安宁。
因为临近一号码头,又是市中心地带,这里是淮河水产的集散地,满街的腥味浓得能从你鼻子窜到脚趾头,再加上老蚌埠人又把糟鱼、臭蛋、酱豆子当成美味,每日上街、回家都在这气味中被熏陶,一直到现在闻到臭酱豆、鱼腥就有强烈的排异反应。
很多年以后才知道“根”的含义。它根本就不是什么祖先意识、文化传承,它就是你小时候一天一天长大的地方,那地方、那气味深深的刻在你的生命里。
若是去查看你生命的根须,成年后呈现出的性格特征、行为特性,大多是由那里生发来的。
我自己就是个显明的例子。
很小就在大人的玩笑中知道父母亲是不太想要我这个四娃的。
一九六零年的中国安徽,三年自然灾害与人为的瞎折腾饿死了许多人,乡下许多人啃树皮果腹,能够活下来就不容易,何况再添张嘴。
最后是隔壁邻居借给我家40元钱,我才得以降生。
现在去想,我一生都在吃力的刷着存在感,都在努力做到优秀,其实就是埋藏在胎儿时期的一个恐惧生成的愿望:你们生下我、要了我是值得的。
这根须我到今天才看见它是如此的粗壮。
古旧的石板街,凋弊而留存大户风骨的老民居,船穿行在远去的河道,弯曲而坚实的铁轨......
我的相机镜头对这些场景的痴迷几乎就是一种不自觉,不管走到那里,它们总会让我停下脚步,不厌其烦的去摘取这样的画面。
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这与我童年有关,是故乡的一段抹不去的心理烙印。
在另一个城市生活了41年的经历,却淹没不了蚌埠的19年痕迹。
我对出生地充满了眷恋。
有时想,“根”的意识并不仅仅源于文化上的诸如“父母在,不远游”那样的孝道传统,离开乡土就如同婴儿断奶,失去习惯了的族群、圈子,光安全感缺失就是一个巨大挑战;而美妙绝伦的诗文中的思乡情绪,可能就是想回归母乳的那份永不会消失的婴儿般的依恋。
离乡的41年形成了奇特的剥离感,淮北本地人仍在我的口音、生活习惯等方面认定我是个外乡人;而在故乡,我满嘴的淮北话以及常年的疏离,早已标明了我的非本地属性。
外孙女呱呱落地的那一天,我终于意识到我的家已经扎根在淮北这里了,就如我爹我娘扎根在我出生的那个城市一样。
骨子里的异乡人、漂泊者感觉,一点一点的在放下。
它并没有给我造成多大困惑。
这个仅有六十年建市历史的相城,从杜集、高岳到渠沟,原住民也就几万人。六十多年前发现大煤田的时候,大量的外地人被调入,煤矿、工厂、医院、学校等等都是外地的骨干帮助建立起来的。这个城市本身框架里的混血属性,不但没有排外性,而且造就了外地的和尚好念经那样的微妙的开放形态。
但我终究是个没有本地乡土根系的外来者,这使得我一直自觉不自觉的能够打量这个城市的历史、现在,感受到它的异样、变化以及风土人情;而已经成为故乡的出生地,早已经面目全非,一座座高楼把我童年的痕迹彻底抹去。
于我,淮北和蚌埠这两座城市都成了故乡、故土之外的风景。
但我就是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华盛街劳动五巷十七号都是我的根,它勾住了我的一生,它永远都是我灵魂的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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