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 日 朦 胧

昨   日   朦   胧

(最近,网上关于冰花男孩的故事被刷屏了。忽然想起过去写过的一个关于读书人的故事——一位同学对我讲起的故事。其实那时候的故事,比今天更为荒诞,直到今天,还怀疑这样的事是不是一个真实而客观的存在。许多不被人所了解的青春之花,常常凋谢在奋斗的路上。祝福每一个读书的年轻人,希望你们的未来更美好,有一个更为顺畅的前程。)

一个故事的结束必定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一个人命运的终结必定是另一个人命运的开头。

_____题记

1999年的冬天我探家时,才想起了过去在一起读书的朋友B。老长的一段日子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起过他,连我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那天在去他家的路上我还想,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自己的头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呢?那么长的时间里我竟然没有想起那个与我睡在一张床上达三年之久的人,这着实让我没法解释。虽然异乡的日子我曾打发了无数无聊的时光,可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呀,怎么就没有想起过B呢?

我于是在路上对自己进行了激烈的谴责。在遥远的边疆当兵的那几年,见不到外面的人,回忆便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佐料。那么多的人我都想起过——连我不认识的有时甚至只见过一次面的人也曾想起过,怎么就没有想起过B呢?难道生活中真的是越熟悉者越陌生吗?

在去B家的路上我一直这样想。转过商店时我还去买了点东西带上。商店里的老板还是我们当初读书时的那个女的。只不过现在她已不是少女而是少妇了,看上去比少妇还要大得多。而且她居然还认出了我来,说是你呀?回来了?我因为过去曾在她的店里买过东西,于是也说了一些客气话。我想她的记忆力真好,还能记起当初一个并不太怎么光临的顾客来。毕竟十多年了啊。十多年的岁月,已让我由一个少年变成了现在这副老相,也让当初这个美丽的少女变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光阴改变人就是这样无声无息的,让人无法警觉。

我与B相识在那所中学里。那所中学远离我居住的地方。我们的相识就像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一样充满了平平淡淡,今天与昨天好像总是没什么两样。故乡的人们好像什么也不太多想,只要肚子不发出饥饿的叫声身上在冬天没有感觉到寒冷便够了。多少年后我回去时看到故乡还像多少年前那年沉睡。那所中学多年来还是那些破屋。破屋外的风还是像当初那样呼呼地刮进来。老师在我们交足了学费后,把我们领到那个破旧的寝室里,指着一张破了许多个窟窿的床对我们说,你们俩就睡在那张床上。我看了B一眼,B也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笑了笑,他也对我笑了笑。然后我们坐下来互相介绍。B的话很少,不过我知道了他叫B,他也知道了我叫军。我们便把行李搁在了一起,很像过去我们乡下的人结婚那样,两个不认识的人,经牵线的人一拉,把两个人引在一起,睡在一头便算是夫妻了。

我带了一床被子。B说他带的是一床棉絮。我说那刚好,你的棉絮可以铺在下面,我的被子用来盖吧。我还开玩笑说好像我们早就商量好似的。B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接着我们便把床铺开了。B的东西很少,都捆在那床棉絮里,由于他没有带箱子,只好把东西塞在一个破纸箱子里,然后塞进床下。我带了一个木箱,是我们家专门为我上学制作的,我说,你把衣服放在我的箱子里吧,不要让老鼠咬坏了。他脸红了说,不用了,几件破衣服。

我起初以为他是开玩笑,后来发现,他的确只有几件破衣服。上高中的人了,十六岁的人每件衣服上都打满了补丁。走在校园里格外的晃眼。我很快发现了B与常人的不同之处,每次开饭时,他总是最后一个,从来没有见他吃过新鲜的蔬菜,而是从那个破纸箱中拿出一个罐头瓶,里面装满了咸菜。咸菜冬天还好说,到了夏天,便白花花地一片,长毛了。可他还是照吃无误。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B与班里的人很少来往,基本上不说话,属于独来独往型。

我们虽然睡在一张床上,B的话也很少。那时我们还年轻,不懂得两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是不道德的或是不人道的,我甚至还建议两个人睡在一头。可B说,他呼气时鼻息很重,怕我不能入睡。于是便算了。日子便在他的臭脚味与我的臭脚味中,像许多从事过高考事业的人那样,一天天地在教室、寝室和厕所三点间来回渡过。

1999年的冬天我是第二次探家,回去时偶然想起了B。那时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回故乡了。故乡在时间中慢慢地成为每个人人生长河上偶尔驻足的一个小点。那个小点让我们渐渐地糊涂,然后让我们的后代在填写籍贯时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们在外慢慢地都变了。

冬天我在家里与老家人聊天时,不知怎么回事我母亲翻出了一本旧相册。我不在家时,她老人家想我想得不行了便翻翻那本相册。因为经常翻,我母亲甚至把与我一起照相的人也认识得差不多了。我母亲为此还高兴地对我说,你说,看我说的准不准?

不等我回答,我母亲便指着相册上的人说,这个人叫刘小三,初二时他曾到我家来过,对不对?我想了想说对。我母亲又指着另一个人说,这个人叫王必胜,你曾与他打过架,后来又和好了便照了这张相,因为花了一块五毛钱,我还打过你的屁股,记得吗?

我母亲一边说我一边惊叹她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老实说,要不是她提醒,我还真忘记了这些陈年旧事。难怪有本书上说,只要有母亲存在,人类便拥有着永恒的童年。

母亲一边翻一边笑。当她翻到一张已经发黄了的照片时说,这不是你高中时睡在一个铺上的同学吗?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后来到底考上没有?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可怜呀。

我顺着母亲的指头看去,脸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了。那就是B啊。

照片上,我看到B睁着那双明亮而忧郁的大眼睛,悲伤地看着我。我的头便马上垂了下来。我想这么多年来我怎么就没有想起过他呢?

那是我们之间惟一的一张合影相。那个与我在一张床上睡了三年之久的同学,我竟然在十多年来从前没有想到过他!

一刹我觉得一股年轻的气息向我走来了。我涌上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去看他。我母亲看着我不说话,便说,也不知这孩子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呢?都十几年了,过得还好吧。要不,你去看看他。

母亲说这些话时脸上已没有笑容。那时故乡已开始下雪,我决定在第二天到B的村庄里去,因为这些年我的确是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猛然间记起来,才了现自己还真的有些想他。

老实说,B在我们班上的成绩不是最好的,但我们班大多数人都知道,B考大学的愿望却是最强烈的。尽管那时我们这些读书的一个个在肩上背起了望子成龙的重负,使得读书变得毫无乐趣可言,可与B相比,我想我心理上的压力还要好些。因为我把希望寄托在能够顶替我父亲的工作上,早一点进工厂上班。那时做一个工人,在我们那里骄傲得很,远远不像世纪末的工人这么担心下岗。

每天B都是我们班第一个起床的,往往一大早我从梦中醒来时,便发觉那个温暖的热源消失了。因此我多次开玩笑说我是被B冻醒了的。其实无论寒暑,B都起得很早,有回我因为拉肚子上厕所,老远便看到B在校园的那一头借着灯光读英语。因为这个,尽管B在我们班的成绩不是最好的,可却是受表扬最多的。每当老师在上面表扬时,B的脸的便红了。他巴不得把头塞在抽屉里。B后来私下里还对我解释说,他其实非常害怕老师表扬,因为每次他考试时,还是要落在别人的后面;老师一表扬,好像让大家觉得他是为了得表扬才那么用功的。B还说,小军,你信不信,我是因为家里太穷了,才不得不这样苦读的。我与你不一样,你将来可以顶你父亲的班,可我呢?我父亲种了一辈子田,字都不识一个。我母亲又多病,我不读书怎么办?

B那次与我说这些话时差不多哭了。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们读书的每个人都驮着一辆沉重的马车在前行啊。多年后我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觉得读书真他妈的没一点意思。不就是为了能上大学不种田吗?

B还告诉我说,其实他也知道他每天那样抢时间的效率很低,可他不那么做,他觉得对不起他母亲。因为他的学费,是他母亲到河南去讨饭用米换来的。

我后来在日记中找到了B与我这次散步的那个秋天。日记中的那个秋天让我觉得特别的寒冷。我们在那个秋天里漫步,过早地知道了前途与命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为此我们后来都沉默了。与城里那些天生便可以吃上国家饭的人相比,我们从出生起便整整晚了十几年啊!我于是理解了同学之间为什么因为竞争弄得那样毫无感情可言了。

我第一次见到B掉眼泪时,是老师在宣布一次大考成绩的时候。那次B考了第五名。按说在一个八十来人的班,这样的成绩够让人高兴的了。可B当时便流泪了。我转过头时还以为他是高兴才哭的。可回去时,还发现他用被子蒙头缀泣。我问他怎么啦。B说,只要不考第一,他便觉得他母亲受的苦是白受的,因为他母亲在讨饭时一次又一次让人家的狗给咬了。

B在说到他母亲被狗咬时,好像脸上的颜色都变了。连我也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由于乡下的人不知道什么叫破伤风,狗咬后便迷信地用狗的主人家里水缸下的泥土敷一下便算了。所以B的母亲最后死于破伤风。据说死在河南光山的一个小山沟里。等他父亲让人到学校里来叫B回去时,他见到的只是他母亲的一座坟。

从家里回来,B从此变得像哑巴一般。基本上不与周围的人说话,我有时问他几句,他也是神情恍惚,答非所问。自然,他的成绩便慢慢又往后靠了。老实说,每天睡觉时,我都觉得他身上的温度,是在渐渐地冷却而让我感到彻夜的寒冷。

我买了一些常见的礼物,从小买部出门时,店主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某村去。

店主说,你是不是去看B啊?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听人说你们当年关系很好。

我问她听谁说的。

她说,有一段时间B常上她这里来买东西,一直问有没有我写来的信。

我说,是吗?

店主说,结果每次他都失望了。

我的脸红了。我说,我很忙……

我知道你很忙,因为你是方园十几里地第一个考上了大学的人,能不忙么?

我是真的很忙……我找借口说。

店主笑着说,城里人,每天都忙,电视上看得出来。可是,你现在怎么又想起了要去看他呢?

我说,我们关系很好的……

她说,难怪他每次对我说,你不会忘记他的……

我说,我的确是没有忘记他。

店主声音低了说,可是现在没必要了……

我的心跳了一下。我说,为什么?

店主说,他死了……

店主的声音低得像蚊子似的,可在我心里,却似平天响起了一个炸雷。那天阳光本来很好,可我觉得天突然阴了。往事便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中清晰地回过头来,一不小心便在心灵上重重地咬上一口,让人感觉到一种永远的疼痛。

B的母亲死后,他在经济上更困难了。有时为了交一点点资料费,B晚上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有天早晨我在整理床时,不小心碰掉了B枕头下的一本书。书里又掉下了一张纸条。我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因为贫穷,所有的女生都瞧不起你。你一定得努力学习,有一天要扬眉吐气。

那话是B想对自己说的,我看后连忙放在了他的书里,生怕被他发现。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因为贫穷,就要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在我们故乡那里,富裕的人能有多少呢?我父亲好歹也算吃国家饭,可每到我开学时,还不是为学费要发愁半天?

因为这个,我从此与B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不小心碰伤了他。但是看到B每天皱着眉毛上课的样子,我心里还是极为同情的。吃不好睡不香的,能够上课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又能指望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能做什么呢?

有次,我家里来了一位北京的亲戚,因为多年没与我父亲见面,便给了我一百块钱作见面礼。钱是直接放在我手上的,我父亲不好意思要回去,我便高兴地揣入了自己的口袋。到了学校,看到B又在吃咸菜,我便有没人时抽了两张十元的票子对B说,来去改善一下伙食,不要把胃饿出病来了。

B的脸红了。他连连说不要不要。我说,这是我自己的钱。B说,你是在同情我么?

我说不是。我说我们俩在一个床上都睡了一年了,应该是好朋友吧。好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的。我怕他有想法,还开玩笑说,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半年“夫妻”多少日恩?肯定我们前世是有缘的……

B的眼泪出来了。他说,谢谢你……可我不需要……

我一直把手向B伸着,等着他也伸出手来。可B却转过身走了。那一晚我都能感觉到他在叹息。因为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发现B的脸色更加苍白,甚至还能感觉到他睡觉时身子都在发抖,我说B你是不是病了?

B说没有。B说这话时声音轻轻的。其实他干什么都是轻轻的。班里的人因为他从来不与人交谈和说话,把他作一个怪人看待。有的女生甚至还与别人私下里开玩笑说B是个太监,整天没精打采的,头也不抬起来,像是被阉了一样。

我不知道B又遇上什么事了,反正他的成绩又开始下滑了。那时全班的人都为在前途奋斗着,没有人会在意别人的情绪。我也不能例外,考大学像白粉之于吸毒者一样刺激着我们年轻时的神经。我们整天都像上紧了弦,要为家族和个人作生死般的决斗。老师也与我们一样,都一个个每天打着呵欠,眼睛红红的,看上去都像外星人一样狰狞。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生活更让人灰暗了。

女店主说,B有了两个孩子,因为一直太穷,妻子与他离婚了。

女店主说,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怎么过呀?

女店主说,B在一天夜里,放火烧了那间矮屋……

女店主的嘴一直不停,说起这件事来漫不经心,好像是吃瓜子时吐壳似的,一句接着一句,让我没有插话的机会。

我知道B开始卖血,是在高二时的下学期。那时我表哥在县城医院里上班,作为我们那个庞大的家族里的第一代大学生,表哥一直是我父亲口里嚼烂了的人物。每当父亲谈起这个时,我便觉得胸口里塞住了一块石头,连忙找个借口出去了。

有次,我表哥因为路过我们学校这里,顺便到我们学校里来看了我一下。那天我们刚好下课。我表哥到我们寝室来时,我们正坐在床头上谈一道考试题的正确答案。我表哥看到B时说,是你呀?

我看到B的脸迅速红了起来。我说你们认识呀?

我表哥正要说话。B却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着转身走了。

我表哥对我说,你就是与他睡一张床呀?

我说是。我表哥摇了摇头说,可怜的孩子……

我说,你怎么认识他?

我表哥说,他到我们医院里卖过几次血!

表哥的话让我吓了一跳。在我头脑中,我从来没有把一个读书人与卖血的事联系起来。

我表哥说,你不要问他,他装作不认识我就是怕有人知道。

我表哥说完还掏出五十块钱来让我给B。表哥说,我真不知道他是学生伢呀!每次他去时都说是为了给妹妹凑上学的钱……

表哥说着眼圈红了。

表哥走后B回来问我,你表哥对你说什么了?

我说他什么也没有说。B说,我其实也想告诉你的,可是这是个人的私事,我觉得与你无关,希望你能理解。

我说我能理解,并把那五十块钱掏出来给他说,快考试了,你用着吧。以后什么时候有了再还我。

这次B接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晚上睡觉时我还是感觉到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在我记忆中,好几次大家上体育课时,B都差点倒在操场上。等终于熬到了考试的那一年,为了凑齐到县城里住宿的钱,B又偷偷地到另一家医院里去卖了一次血,结果在考试的第二天,因为紧张与疲劳,B晕倒在了考场上。

于是那一年,B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名落孙山外,成了故乡人眼里可怜而又可悲的一族。

女店主说,B烧毁了房屋后,幸亏村子里的人救火急,他的命才保了下来。可是他的孩子却被烧残了一个。

女店主说,从此B便疯疯癫癫的,不像个正常人。

女店主说,从此村里的人都认为,B是读书中了魇了。

那年我没有考上大学,我父亲对我一直充满了仇恨的目光。我觉得在家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也不指望接他的班了,便偷偷地报名参了军,跑到了部队。

B却又接着复读了一次,非常遗憾的是,他还是没考上。

因为与父亲赌气,我后来在部队上考上了军校。

十一

女店主说,B在第二年高考失利后,把所有的书的全烧了。他在父亲的逼迫下,与一个品德很不好的乡下女人结了婚,并且很快便有了两个孩子。

女店主说,B有了第一个孩子时,脸上还有些亮色,曾到过她这里来问是否有写给他的信。因为他们村里的信都是在这里转交的。女店主笑他说,还有谁会给你写信呢?

女店主说,她后来才知道B是在等我的来信,因为她曾听B说,我是一个好人。

我一直不敢称自己是好人,特别是在那么多年忘记了B后。我真的想不到,B还会等我的信。我问自己,B等我的信干什么呢?

我记得我们毕业的那一年,也就是在要分开的前几天,B把五十块钱递给我说,你的钱还给你吧。我说,你拿着用吧,将来你要是考上了,再请我的客。B说,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的感激你,可这钱是必须还你的。

我那时才知道,B根本就没有用过我表哥给他的那五十块钱。他一直把它存着,就是准备在毕业这一天还给我。B说,他在临考的那几天差点就用了这笔钱——对他来说这是很大的一笔钱了。但最终他没有动它,他觉得这笔钱对于他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同情的意味,因为它是他一生中惟一一个朋友的友谊见证。所以,临考时他还是选择了卖血。

B说,当时他要是不接的话,怕伤了我的心。

我看着B,眼泪出来了。我说,我们到镇上去照一张相吧。

B答应了。这次他没有拒绝,于是我们便跑到镇上,找到镇上惟一的一家照相馆里照相。而在此之前我们全班照毕业相时,B却找了一个理由躲开了。他对我说,他根本没有把身边的那些与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之久的人当作同学。他还说了一句让我颇为玩味的话:同学同学,是同而不同,学而不学。

我后来才知道,我们的合影,是B这一生中惟一的一张生活照。

女店主说,B的妻子本来作风不好,有了两个孩子之后,看到家徒四壁,便迅速与一个走街窜户的货郎好上了,在一阵打打闹闹的马拉松之后,B的妻子提出了要与B离婚。

B想也没想便接受了。

十二

在我脑海里,我仿佛看到B像女店主说的那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两只手一边牵着一个孩子,从乡间的小路上向我走来……

女店主说,B真不是一个种田的料,总是不知道在什么季节播什么种子,因此根本谈不上收成,两个孩子经常饿得直哭,靠村里人的救济才活下来。B的父亲常常骂道,是哪辈子作恶的啊,害死了你妈,又带贱了两个孩子……

女店主说,一个人读书要是读成了这样,真不如一个放牛娃呢。这样读书有什么用呢?

女店主话题一转问我,你说说,他为什么那么盼望你的来信呢?

我怔住了。是呀,B为什么盼望着我的来信呢?难道我的信对来说很重要吗?

老实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来回答她。我只感觉到内心充满了内疚。好像有种犯罪的感觉。

十三

女店主说,B终于变得可怕起来,他整日在田头地里逛荡,头发不理,衣冠不整,眼睛布满了眼屎,看上去狰狞可怕。

他怕是疯了呢!村里的人们说。

于是人们都预感到他有一天会出事。

事情果然发生了。曾经文质彬彬、善良而脆弱的B,竟然在一个冬天的晚上,饿着肚子,用一把钝斧首先砍死了那个烧残了的孩子,然后把脖子伸向了一根绳子……

B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人们都说他疯了。

可一路上,我都觉得B是清醒的,因为他没有砍死另外一个健康而且活泼的儿子的呀!

女店主说B的事上了报纸后,这个幸存的儿子便让一个城里人领养,抱走了。

十四

告别了女店主,我到了B的村子,我向村里的人询问B家的房屋在哪儿。村里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说,哪个B呀?

我说出了B的学名,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我于是只好说,就是自杀的那一个人呗……

村里人的更加奇怪地打量着我说,他死了,你来看他干什么?

我语塞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来看他干什么。

不过顺着村里人的指点,我终于站在了B家的屋子前。他的父亲那时已经去逝了。屋子由于没有人住,已开始破落。墙上的土砖已露出枯草,风一吹沙粒飞扬。透过一扇破窗,我看到他的房子里四处结满了蜘蛛网。四处都一片灰黑。可那根曾夺去了B生命的横梁,还横在屋子的中央。

我站在冬日的风里,心里怎么也不能把这一切与平时那么瘦弱和清秀的B连在一起。

我在屋子前站了好一阵儿。顺着一位好心老人的指点,我又去看了B的坟墓。我看到一关低矮的坟,杂乱地挤在山坡上。由于久久没有人来培土,与周围的坟相比,B的坟要低出许多。我于是到村里找人要了一把铁锹,把我的泪与地上的冰土,一齐撒在了B的坟上。我在那儿烧了一大捆火纸,然后为B点燃了一支香烟。如果不是冬天,我还想在那儿栽上一棵树。我仿佛看到曾经善良的B,忧郁地站在我的面前,忧郁地看着我流泪做这一切。

那天天阴,有下雪的征兆,我站在B的坟前,心腔与胸腔好像塞了什么东西,快要撑破了。

在离开那儿时的一刻,我回过头去时才想到B为什么会等我的信了。是啊,世上除了我,还会有谁会想起他呢?这一想我心里更加内疚,好像觉得B的死与我有关似的。

回来后,我给许多同学打电话,问他们记不记得B。同学们都说,哪个B呀?我说就是与我同床睡了三年的那个。同学们说没有印象。

只有一个女同学记起了他。她说,那个不爱说话的家伙呀?有点印象。你可不知道,他看上去那么老实,每天都不与人打交道,可胆子大着呢。有天晚上我下自习时,他塞给了我一封信,我看后是一封求爱信,便在信上写了一大堆骂他的话还给了他。

女同学咯咯地笑着说,要不是怕他没脸见人,我便把那封信交给老师了。怎么啦?老同学,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他现在发财了,要让我后悔呀?

我没回答他便把手机收了线。泪水再一次从我眼里溢出来。

十五

到家后,母亲问我,怎么样了,见到同学了吗?

我告诉她说见到了。

我母亲问他过得怎么样。

我说,他过得很好……

我母亲问怎么好。

我说,他再也不用为一切发愁了……

我母亲说,那就好,那就好……以后回来都要去看看人家,同学一场不容易啊……

十六

回到城里后,我妻子说我回了一趟老家,看上去都有些瘦了。妻子热烈地拥抱着我说,你可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啊,你要是有事我以后该怎么过日子?

陶醉在妻子缠绵的爱中,我很快又把故乡的一切都忘记了。有时在深夜里想起来,便很想去找B的儿子。我想,不知他的儿子到了一个新家庭过得怎么样。

妻子后来知道了这件事后,叹息了许久。她坚决反对我去寻找B的孩子。妻子说,如果这个孩子知道了自己的过去,他的心灵上一生都会蒙上阴影,就让他健康地生长吧,就当一切没有发生一样。

妻子还说,她从来没有想到我们还曾过过那样的生活。她说,你怎么从来都不给我讲呢?

我也不知道,与妻子结婚五年来,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对她讲起过我和我们的过去。

我想,也许所谓的“过去”,就是永远被我们抛在屁股后面的那一段路吧,只有在屁股后才是不会看见它的,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明白自己为什么十多年来一直都没有记起过B的缘由了。谁还愿意回到那些恶梦般的老日子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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