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镇《芦花寒雁图》:芦花两岸若心安,哪个汀洲不是家
拾画笔记
吴镇(梅花道人)的《芦花寒雁图》不禁让人思考关于家的命题。漂泊在江湖中的渔父,并不急于寻找一个确定的真实世界里幻象中的家。渔父的家在月夜芦花深处,在寒雁惊飞处,在风波礁石处。梅花道人的漂泊,让他超越了分别心,超越了世俗眼中的家。读《芦花寒雁图》,读到的是梅花道人所要阐明的“芦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的禅宗智慧,这智慧里即无分无别看待世界自然。在无分无别中寻心安之处,这心安之处,即为生命的归处。
吴镇《芦花寒雁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吴镇,“元四家”之一,公元1280年生于浙江嘉兴魏塘,因为喜欢在家四周种植梅树,故自号“梅花道人”。在“元四家”之中,若论诗、书、画的综合成就,吴镇当在另三人之上。梅花道人是一个奇怪的人,由于元四家四人所生活的空间与时间里,有很多的交集,四人中另外三位黄公望、倪瓒、王蒙之间会有许多的交流,彼此在对方的绘画作品中题诗。这给后世提供了很多可证可考的材料。然而吴镇与令三位几乎没有来往。
梅花道人出生在一个还算殷实的家庭,自幼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梅花道人一生不求功名,在元四家中,唯有云林与梅花道人对功名不屑。虽出生在殷实家庭,但是梅花道人此后的一生却都是在贫困中度过的。作为业余画家,本可以靠着卖画过上富足的生活,但是梅花道人却极少卖画。生活陷入窘迫之时,却以占卜为生。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隐士”文化。隐士们常常离群索居,与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交相往。而梅花道人则是一个另类,或者说梅花道人是一名真正的“隐士”,一名更纯粹的“隐士”。他不喜欢与人交往,生平来往的几个友人,也仅限于几个佛门中人。大概也因此缘故,梅花道人的画充满了覃思深虑,以及人生的解悟感。无怪乎清代息柯居士在其著作《归石轩画谈》卷四中说“梅沙弥以画说法”。
梅花道人说的是生命解悟之法,是在风波世界里的宁静悠哉之法。《芦花寒雁图》是一幅极富禅家智慧哲理的作品,也是梅花道人系列《渔父图》之一,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该作没有纪年,根据笔墨、图式以及吴镇的钤印来判断,可知是其晚期成熟的作品。几重水,几重岸,一叶孤舟,寒雁一双,诉说的是生命的漂泊之感,是人生处在江湖风波中的洒脱与快乐。
吴镇《渔父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一、《芦花寒雁图》:长笛一声何处,芦花两岸一朝霜
这幅作品的构图与传统的三段式构图略有所区别。传统三段式构图中常见的样式为,前景河岸,并有成排高树,中景为水面,远景是一片河岸,河岸上方为群山丘壑。而《芦花寒雁图》则有意模糊了过去前景中的河岸,取而代之的是延伸至水面的芦苇丛。相比过去更加坚实的坡岸,梅花道人此处的芦苇岸变得更加无所依靠,变得更加的具有不确定性。
因为整个画面都与水有关,故此我们所看到的芦苇也好,或者芦苇所依附的水头也罢,无不充满了水的润泽,虽然画面中所呈现的是秋天的景象,但是却丝毫不会令人感到萧瑟荒疏。水墨晕染勾勒的石块,尽显荒野之野趣。涤荡尘世人群聚集的喧嚣,梅花道人旨在构建一个无我无他的世界,一个纯粹的供性灵优游的世界。
吴镇《芦花寒雁图》局部1
吴镇《芦花寒雁图》局部2
芦苇上方,一首渔船停在水面上,渔父端坐船头,船桨置于一旁。此刻的渔父,丝毫不关心水中是否有鱼,亦并不在意是否要归去,而是抬头凝望着画面的左上方的天空。船下的水面,没有丝毫的水纹的表现,平静的水面大抵是此刻渔父的心境,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波动。渔父的抬头凝望,或许也是在享受此刻的宁静时光。一天的风波中激荡,黄昏傍晚,渔村夕照芦花两岸,这正是梅花道人始终所追寻的风波中的平静。
整个画面的中景并不是单一的水面,而是以芦苇为界限,将水面分割出几个区域。既增加了野趣,有拉近了观者与画中世界的距离。宽阔空无一物的水面会给人以遥远的感觉,而芦苇的出现,无疑可以让观者与水的距离更近。渔父上方的一排芦苇,正有这番效果。同时也更好地表现出了“转横塘”的逸趣。没有阻隔,何来“转”。因为有“转”,才有了生命的乐趣。
吴镇《芦花寒雁图》局部3
这排芦苇的右上方,梅花道人精心描绘了两只因为渔父到来而惊飞的寒雁。中国文学、绘画艺术中常常以“暮鸦归鸿”表达“归家”之意。“暮色”与“鸿雁”所寓意的“归意”几乎是中国文学作品中的不变的意象。苏轼有词曰:“归暮,归暮,长笛一声何处。”而这幅作品中的“暮色”与“鸿雁”,却并不指向“归家”。两只寒雁,分明是从“家”离去,以摆脱“擅闯者”渔父。有人的地方便离去,这似乎也很符合梅花道人的性格和做派。
画面再往上,是水中石堆砌而成的一处“岸”。在宽阔的水面上,这样的“岸”给了乐在风波中的渔父以依靠。渔父的依靠并不在真正的岸边,而是水中的岸。“长笛一声何处”的发问,或许在梅花道人这里有了“芦花石中即为家”这样的答案。
吴镇《中山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远岸远山,和梅花道人早年的一幅作品《中山图》有几分相似,远山沉浸在一种永恒的宁静之中,没有丝毫的险绝和不安。淡墨用笔,均匀地染出山体的整体形态。梅花道人的圆笔,也使得山势更加地稳定而从容。岸边的树和水中分明的树影,在元画中也极为少见。
整幅作品从近到远,尽显梅花道人平淡秀润的特色。所呈现的是真实世界里的宁静,也是梅花道人性灵世界里的纯净。观此画,仿佛在听一曲寒江月夜里的悠扬笛声,又似能听到渔父在空寂辽远的江湖山川中的苍老悠扬的歌声。
吴镇《芦花寒雁图》局部4
吴镇《芦花寒雁图》局部5
二、芦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
“点点青山照水光,飞飞汗颜背人忙。冲小浦,转横塘,芦花两岸一朝霜。”画作上方的这首梅花道人的自题词,别有一番禅家智慧。禅家有“芦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的禅悟。 是芦花,是雪;是江水,是苍天。花与雪,无分无别,水与天亦无界限。这就是禅家的生命哲理,也是梅花道人所要表达的生命禅思。
《芦花寒雁图》试图通过渔父、寒雁、江湖来讲述一个关于“家”的永恒生命命题。何为家?世人眼中,渔父的家是岸边的草屋。而梅花道人显然不在于寻找这样的家。他的家在芦花丛中,在江湖风波处。
吴镇《芦花寒雁图》局部6
吴镇《芦花寒雁图》局部7
梅花道人有词曰:“极浦遥看两岸斜。碧波魏影弄晴霞。孤舟小,去无涯。哪个汀洲不是家。”一句“哪个汀洲不是家”道尽了梅花道人对生命归宿的思考。他的家,不是一个具体的所在。他的家,不是身体所栖息的家,如果说是身体栖息的地方是家,这江湖中便处处是家。真正的家,是梅花道人心灵的家,是心灵可以归依的家。心灵的家是能够慰藉漂泊心灵的地方。这种境界我们可以在秦观的一首《满庭芳》中找到答案:
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
独棹孤篷小艇,悠悠过、烟渚沙汀。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
时时横短笛,清风皓月,相与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
饮罢不妨醉卧,尘劳事、有耳谁听?江风静,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吴镇《芦花寒雁图》局部8
吴镇《芦花寒雁图》局部9
漂泊的路上,处处可以为家。黄芦叶乱处可以为家,孤篷小艇可以为家,江风静水处可以为家。心安处,是为家。梅花道人的家,始终在求得真正的生命宁静。
在对家的理解上,梅花道人和云林有所不同。云林虽然也是漂泊,但是始终无法在漂泊中找不到家的感觉。他的漂泊是为寻找一个确定的家,而梅花道人的家,便是漂泊本身。在元末这样一个动乱的时代,哪里有真正的宁静。兵荒马乱,动乱不堪,对于梅花道人而言,他所解悟的正是当时所有文人追寻生命之家的思考。
朱良志对梅花道人的渔父艺术有这样的解释:“梅道人的渔父艺术,所表现的就是一个乐在风波、志在飘荡、不求归途的自在优游者,这江心,这船上,就是他的’家’,他的’家’正在无家处。他的渔父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对’家’的解构。”
吴镇《芦花寒雁图》局部10
从这点上看,梅花道人显然不同于整个中国传统文人思想中对家的定义和理解。这也体现了梅花道人的与众不同之处。故而,后人学梅花道人,笔墨易学,思想难学。因为要具备这样的思想,须得像梅花道人那般的灵性。
回到禅家的“芦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便能明了,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永远处于幻象之中,当芦花和雪有了分别,便是我们的心有了分别。对于寻找一个确定的人生而言,人生便始终艰难的,我们常会因为最后的不确定而感到失落。唯有明了人生本就是不确定,面对不确定便也能坦然了。
吴镇《芦花寒雁图》局部11
三、结语:心安处,无家亦为家
今天的我们,常常会谈论归属感的话题。什么是归属感,有人说是母亲做的饭菜,有人说是故乡的烟云,有人说是奶奶口中呼唤的小名,也有人说是村口暮色中的黄牛低吼。早些年,我时常外出到别的城市做采访,每到一座城市,面对周遭的不熟悉,总会渴盼早日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在陌生的世界里,人很容易感动不安。哪怕是面对这座陌生城市里已然在各种旅游攻略中常提到的所谓标志性地标,我们也很容易陷入到陌生的不安之中。在归程中,无论是飞机低空飞行时看到的熟悉的城市里的普通街道,或者高铁即将到达时熟悉的山与水,心也会逐渐安定下来。
我们很难说清楚究竟是什么让我们拥有归属感。离开故乡二十年,某天发现在故乡所在的那座原本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城市,竟然也有了陌生感。而自己常年漂泊的城市,却给了我熟悉感。虽然是漂泊,却在漂泊的地方感到心安。这心安处,也是我们的家,即便对于很多人来说,漂泊的城市里并没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房子。
梅花道人的家,便是在漂泊中。能做到如同梅花道人这般,实属不易。最难的莫过于心安。我们的眼之所见,皆是有分别的世界。芦花是芦花,雪是雪,水是水,天是天。这样的分别时常给我们的人生带来困扰。在一个有分别的世界里,我们会进行比较,会攀比,会因为不同而感到失望,而感到气馁。而当抛却了分别之心。和相爱的那个人在一起,一份心安,便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