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写诗的快递小哥

我先后遇见两个写诗的快递小哥,确切地说,他们是两代人。

2004年夏,浙大校友总会顾苗泉老师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是广州一位读者想买一套《江南佳话》,但经多方努力均未果,希望通过校友总会征询作者意见,能否直接向我购买一套。我回答说手头倒尚有剩书,只要他喜欢我可以送他一套,书款就不必给了。图书寄出不久,我就收到一封热情的来信,信曰:

谢老师:

非常多谢,书已收到,后来寄的《奉献在京华》也收到。书款我叫北京的同事给你送去,如果送不到,迟一点,再给你寄过去。

谢老师,我非浙大校友,只是一个打工仔,老家在广东省紫金县农村,71年生,92年高中毕业,无幸上大学,毕业后在惠州、深圳、广州、西安、南京……四处打工。文学是我的喜好,特别是中国的古典诗词(及附带的古典人文)。故有一次从南京到芜湖出差,在芜湖一书店浏览,无意中翻到你写的《古越醉话》,感觉特别好看,于是就买了一本,后来发觉是一整套的,再去买已买不到了。后来调回广州,结果还是买不到:新华书店预定,上网订购……都买不到。结果从网上得知你是浙大校友,再找到浙大、浙大校友总会顾老师,后来是托顾老师找到你了。

谢老师,本人虽然喜欢文学,但终因没有系统接受语言文学综合训练(到现在为止上大学还是本人梦寐以求的一件事),加上生活所迫,故始终感觉在文学上无所发展,即使偶尔涂鸦,也感到无新鲜及过人之处,更谈不上去投稿了。现寄上这几年写的个人感觉过得去的几首古诗,让谢老师你看看,并指正指正。还有我想知道你的一些详细情况,你能回信吗?

广州李国平

2004年8月16日

信中果然附有这位打工仔写的七首诗作,全是古诗词,其中有一首《采桑子》,读之令人心酸。词曰:

百里风尘一身霜,

年少轻狂

漂流四方

自信男儿该闯荡。

寻梦千里何所营?

大街小巷

日暮夜长

一腔热血写风光。

  (1997年农历8月14日,于惠州金蕾。是日把身上仅有的50元钱给了老弟,望着他在夕阳下拉着长长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才蓦然想起今天是老弟的生日,想到他初中未毕业就浪迹江湖,至今犹四处漂泊,于是有感而作。)

《除夕思乡》是作者于2003年新春除夕夜写于南京的诗作,读之同样令人悲从心来:

除夕夜,读庚信《怨歌行》有感,于是依样画葫芦,作——

家住南粤山区,远在金陵职事。

除夕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地。

红尘几回有尽?天伦何时能期?

遥望万家灯火,不觉心随泪驰。

读罢诗词后我的心情久久未能平静。一个无法完成求学之梦的打工仔,在一天劳累不堪地送水干活的难得闲余,于不足立锥之地的床边空间,借助于一盏悬在天花板上的昏黄灯光,独自埋头于翻阅史书,孜孜于读写古诗。虽还不是照萤映雪,但也无异于青灯黄卷了,在这位苦干苦读的年轻人面前,我只能感到惭愧、感到倾佩。记得我曾给他回复一信,除叫他不必把区区书款放在心上外,还说了几句鼓励的话语。此后我们再无鸿雁往来了,我也只能默默为他祈福,愿他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16年后的2020年4月下旬,我大哥谢善骏从绍兴通过快递给寄来五本书,这是他的回忆录,书名叫《我的感悟——耄耋忆旧》,托我分送给北京的亲朋好友。三天后他通知我,书已经送达你的小区并已签收。由于疫情期间快递员不准入内,因此所有快递件一概放在小区大门入口的架子上,而且按楼分放,使收件人一目了然。然而我在两天内连查三遍都未看到我的快件,于是向快递小哥去电查问。

快递小哥也很奇怪,说这两天帮我一起留意一下,按说不至于有人偷书——那岂非成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了!但倘若真找不到,他愿向我赔钱认罚。对这种“赔偿”方法我自然不能接受,试想区区五本小书值钱几何?而其精神食粮的价值却是千金难买。快递小哥大概觉得我这个老头颇有股书卷味,遂说:这样吧,我送你一本我的诗集好不好?这一别出心裁的建议令我啼笑皆非:你的诗集能代替我大哥一生经历的回忆吗?真是偷梁换柱的“好主意”!

幸好又过了一天,那包不翼而飞的快件竟原封不动地回到了架子上,应该是有人拿错了。于是我赶快将此消息告诉快递小哥,他忐忑不安的心也总算归于平静。过了一会,我又接到快递小哥的电话,说要送我一本诗集,如我喜爱就在翌日下午他按时来送快件时约我下楼面交。一个快递小哥竟然写诗而且出了诗集?令我不禁想起了16年前的那个广州李国平,于是欣然答应。

次日下午我们如约见面,他交给我一本书,礼尚往来,我也回赠他一本我的文集。我顺便问他,你是大学毕业生吗?他回答说是的,毕业于北京化工大学。杀鸡常用牛刀,大学毕业生当快递员的情况我早有所闻,不过北京化工大学是一所重点大学,毕业生难道还找不到用武之地吗?但我不便细问,他也就继续去送快递了。

回家之后我才发现快递小哥送我的并非他的“诗集”,而是他买的一本《史记(文白对照选本第三卷)》,全三册定价为136元,就书价看足见他是个爱读文史的理工男。我翻开书本,只见前三页密密麻麻地写着数篇诗,就体裁说并非现代诗,姑且算作“古绝”“古风”吧。圆珠笔写的字歪歪扭扭(现代大学生大概莫不如此),而诗文古怪离奇,难以与李国平一争高下了。

随后我们在微信上结为朋友,并开始交谈。他说看了我的文集后知道我是浙大的,而他的妻子也毕业于浙大。我便问他的妻子是浙大哪个学院,叫什么名字?殊不知他的回答简直令我魂飞九霄云外,我不敢往下深问了,便转了话题,问他是哪里人?答曰河北廊坊。接着又谈起自己的家事:其母有病,而高高在上的岳父又迫害于他,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

此时我感到对方有点胡言乱语,就不想再谈下去了。但他依然不知深浅地继续侃侃而谈,最终似乎觉察到我的反应冷淡,就说他的手机是被严密监控的,为了不使我受到连累,希望我将他的名字从微信上移除吧。通话戛然而止,我也“遵命”将他的名字从联系人中删掉了。

事后我陷入深思,起初将此人当做一个普通的快递小哥时,观察其言行举止并无丝毫异常。然而当联系成朋友并开始交谈时,却仿佛开始口述一篇新狂人日记,说明什么问题呢?细细忖度,一个农家不知千方百计筹集了多少经费,千辛万苦培养出一个大学生,苦苦渴望他成才立业而回报爷娘乡亲。但“不争气”的他,却当上了一个无需多少文化的快递小哥,让我似乎看到郁结在其胸中的块垒。这种现象除了以命运使然做解释外,又能归咎于谁呢?

如对写诗的打工仔李国平一样,我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地为这位快递小哥(恕我按嘱不透露其名姓了)祝福祈祷:如果有这么一天你能进入如意的岗位并施展才能,请你给我捎来一个口信,也让我心花怒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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