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世上最短的情书(续)
四 灵堂夜话
她轻轻对我耳语一声“我A你”
然后飘然地离开我的身旁
但我却永远铭记女神的光顾
伫立在我心中的荷花女郎
李蓓催我去休息一会,我当然不能离开,我们一起坐在床沿,注视着王淑娟的病情。她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但清醒的时间十分短暂,而在这短暂的片刻,她总是深情地看着我,紧握着我的手。入夜以后,她几乎一直陷于昏睡,到了10点多,突然变得神志清醒,目光也明亮有神,紧紧拉着我的手,追述起初中毕业后的去向。十几分钟后,她的手慢慢松开了,眼睛重新闭上,而且不再睁开,我知道刚才一幕不过是回光返照。我的手终究没能从死神那里抢回王淑娟,当时针走到10点45分时,她永远闭上了眼睛。她真的睡着了,平静而安详,脸上似乎隐隐地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影。我深深弯下腰,轻轻地吻了她的脸,给她最后的告别。
李蓓嚎啕大哭,我也泪如泉涌。但最后我还是给李蓓擦拭眼泪,劝她不要过分悲伤伤身。尽管她还年轻,但这么多日夜对母亲的辛苦看护,她自己也已经精疲力竭了,何况还有一系列后事等着她去处理。
“吴叔叔,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您才好。我妈这两天是凭着一股精神力量苦撑着等您,您的到来让她在生前尝到了最大幸福,所以今天她才能睡得那么静,那么香!”李蓓泪眼汪汪地对我说。
“小蓓,我真诚感谢你妈对我的一片深情,我已经来迟了,她的很多心里话都无法对我诉说。”这时我仿佛走进《红楼梦》,耳闻林黛玉死前的悲惨呼号——“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不禁又潸然泪下。
“吴叔叔,您别自责了,您做的那么好,是我妈怎么也想不到的。”轮到李蓓来安慰我了。
王淑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灵堂布置得简洁朴素。第二天一早,一群基督教友闻讯后纷纷前来,围聚在王淑娟的四周,在她身上覆盖上一面教旗,虔诚地为她祷告祝愿。简单的告别仪式后,我和李蓓含泪与教友们一一握手,有教友低声问李蓓:“这位老先生是你父亲吗?”李蓓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晚,我与李蓓一起为王淑娟守灵,趁机我们一问一答,回溯起了往事。
“小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电话的?为什么不早点与我联系?”这是我最关心的一个疑问。
“吴叔叔,那天您在电话里问我,因为说来话长,只能面对面告诉您。”
于是李蓓开始对我娓娓而谈,这是一段“A”字情书的续篇——
我爸是西南电机厂的一个技术人员,在一次工伤事故中牺牲了,当时才30多岁。那时我妈也在电机厂,是装配车间一名工人。工厂为了安抚家属,在文革后新盖的楼房中,特地分给我家这套当时十分紧缺的住房。
爸妈晚婚——后来我听说妈是厂里一朵花,追求的男人很多,她就是不理睬,现在我终于知道原因了。爸去世那年,我才3岁。年纪轻轻的妈守寡在家,引来了很多求婚者,其中不乏条件很好的,但却都被她一概拒之门外。小小的我很赞成妈的决定,因为我不喜欢任何一个陌生男人闯入我家,而且我还得把他叫爸。随着长大懂事,我才明白妈不再另婚,原来是完全为了我。她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而且省吃俭用地供我上完大学,她的大恩是我一生难以报答的。
后来我发现妈在闲空时总会拿出一本破旧的老相册,仔细地翻阅,有时还情不自禁地悄悄落泪。我以为她在思念爸爸,触景生情,也是情理之中。一次她在看完相册后忘了收起来,我就趁她不备时偷偷翻看了一下,一看原来不是她与爸的旧照,而是她初中时候同学赠送的照片。其中有一张男生的照片特别显眼,不仅尺寸特大——显然是后来放大的,而且这张照片放在相册首页,还单独占据了一个页面。年岁太久,照片已经泛黄,但照片中的男生面貌依旧清晰,是个眉清目秀的英俊少年。
李蓓边说边给我拿来了相册,指着那个男生的照片对我说:“就是您,吴叔叔!”显然是我,那是初二年级下学期,一位照相师为了橱窗陈列需要,在学校里挑选了我并给我拍的艺术照。这张照片我虽然送给几位好友,但并没有给王淑娟,我想一定是我姐姐背着我私下给她的。
当下一次妈又在翻阅照片时,我悄悄地走到她背后,见她的相册一直停留在首页,不再往下翻动。我出其不料地问:“妈,这是谁啊?”
妈惊愕地回头看着我,犹豫片刻,说道:“是妈初中的老同学。”
接着问:“长得真帅!他现在在哪里?怎么从未听您说过?”
“早就失去联系了,只是想起来时看看照片。小孩别管妈的事,做自己的功课去吧!”
妈想把我撵走,我却赖着不走:“为什么不去找他呢?我喜欢他,要是能做我的后爸该多好!”
“看你愈说愈不像话了,还不快走!”看来妈有点生气了,我也只好怏怏离开。
从此我就再也看不到妈的这本旧相册了,也逐渐淡忘了这件事。
妈在退休后的一次体检中,发现患上直肠癌。当时我已经成家,由于丈夫考取留美博士生,正打算一起同赴美国。妈的这一突发事件使我乱了手脚,在再三思忖并与丈夫商洽后,我决定留下不走了,当然我们的夫妻关系也就因此结束。
为挽救我唯一亲人的生命,我陪着妈去上海肿瘤医院实施手术切除和化疗,病情一度得到控制。由于化疗的负面作用十分明显,于是我又叫妈改为中医治疗。随着年复一年的过去,发现癌症逐渐转移到肺部,而且随后又进一步发生扩散。我也因此从一家工作多年的外企辞职,全力对妈予以照顾。
在病势沉重之际,一天妈把我叫到床前,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小蓓,妈在世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有生之日别无所求,只想叫你为我打听一个人?”
“妈,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他叫什么名字?有没有别的什么信息?”
“他叫吴小川,是我六十多年前的老同学,其他信息就一概没有了。”
这时我脑中立即闪出了相册上那个英俊少年的形象,我想妈与他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不过茫茫人海,单凭着一个名字,怎能找到他呢?我为难地对妈说:“妈,全国人口13亿之多,何况同名同姓的又不知多少,要找这么一个人恐怕不大容易啊!”
“你就试试吧,实在找不到也就算了。不过这个同学从小就很优秀,我想现在或许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定在网上能查到蛛丝马迹。”
于是我遵嘱打开百度网,写上“吴小川”三个字,一下子就从电脑屏幕上跳出一条条信息,而且多数都指向同一个人——正是妈想找的那个吴小川。从查到的资料看,吴小川在退休前是北京的一家出版社社长,退休后他写了大量回忆、怀旧和乡愁的诗文。
当我查到的一篇题为《红莓花儿开》的文章,竟然讲的是他在初中年代与妈的一段缠绵悱恻的往事,不是爱情却胜似爱情的故事。文末说:“我将这一段六十年前的惆怅回忆记录下来,发布到我的公众平台上。倘若她还健在(我的衷心祝福),希望能看到我的歉意,或许她的子孙看到后也可以代我向她带去一声问候。”我含泪读完了这篇文章,在下载到手机上后,我走到床前给妈念了全文。妈边听边流泪,我也十分感动和激动——原来妈想念的人,也在寻找着她。
读完后我问妈:“妈,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妈的脸上泛出少见的红晕,显然遏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那你就继续找吧!”
我为难了,因为网上是无法找到吴小川的任何个人信息的,而在如此之大的京城,找一个人——即使是名人却也谈何容易。在万般无奈中,我只能继续耐心地搜素任何一点有用的字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居然发现在吴小川一篇忆大学生活的文章中,谈及他的同班同学名字。其中有一个恰好是我闺蜜的父亲,他在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昆明机床厂,退休后就住在该厂职工宿舍,我曾去过他家。
顺藤摸瓜,真没想到如此轻易地找到了吴小川的手机电话。我问妈:“需要我给吴叔叔打个电话吗?”
妈犹豫着,沉吟片刻说:“小蓓,先不要打了!”
“为什么?他也在找你啊!”我说。
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不明白。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了——妈觉得自己不仅已走到了满脸沧桑的风烛残年,而且还成了一个面容枯槁、行将就木之人,不必见面了,还是让当年花容月貌的美丽影像留在他心里吧。再有,妈是个好强也爱面子的坚强女性,但没有沃土使她长成为艳丽、壮观的云南三叶梅,而只是一颗平凡的小草,她觉得无法面对您吴叔叔。
然而,一生的夙愿,六十多年的思念,当死神真的降临到眼前的刹那间,妈终于开口了。就这样,我按他的郑重叮嘱,给您打去了一个电话。去电话前,我曾经是那么忐忑不安,万一您借故拒绝怎么办?我怎么对妈交代呢?而没想到您却急如风火地赶来了。
吴叔叔,您虽然挽救不了妈的肉体,但你拯救了妈的灵魂,妈在九泉之下也会记得您,想念您!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李蓓的低声叙述,如诉如泣,似怨似叹,像一股涓涓细流,在空寂而静谧的房间中流淌着。在这股细流两边,只有两个听众,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但都在静静地倾听,仿佛沉醉在高山流水的古筝叮咚声中。
五 梦遗春城
我把我赤诚的诗歌
掘成一座华丽的坟茔
伴同我业已消逝的爱情
我们一起闭上了眼睛
“吴叔叔,我把我所知道的事讲的差不多了,不知您是否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
李蓓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我一时想不到什么,摇了摇头。
轮到我回答李蓓的提问了。
“吴叔叔,您可以对我也对睡梦中的我妈谈谈您的情况吗?”接着又补充说,“关于您的经历和成就,我都在网上搜索到并认真拜读,也都讲给我妈听了,您可以不必再谈。如果您不在意的话,我想请您谈谈您的家庭情况。”
“当然可以,不过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因为我的老伴在前几年已经先于我走了,我们的独子赴美读博后,就留在那里成家立业。所以我现在是一个快乐的老单身。”
“是这样啊!那您对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李蓓关切地问。
“我一点不在乎,听天由命吧!生老病死是人生规律,任何人都不可避免走到无法自理的那一天,到时候就只好进养老院了。”
没有再提问,空气暂时凝结了。但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我,扫射着我的全身,好像一个医生在对我进行B超检查,要发现我的内心秘密。
沉默了一会,亲切柔和的声音再度在房间响起,李蓓继续开始了话题:“吴叔叔,我有三个请求可以向您提吗?”
“当然可以,只有我能做到的,一定答应。”
“那我就大胆地说了!我的第一个请求是,您膝下没有女儿,是否能同意接纳我做您的女儿?”
听了一愣,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李蓓恳切地望着我,在一番深思后,我果断作出决定:“可以,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爸爸!”李蓓听后喜出望外,不禁掩面而哭,“爸爸,我已经多少年没叫过爸爸了!今天在我妈面前叫您一声爸爸,妈听见不知会有多高兴。”
“小蓓,别哭了,爸爸为有你这样一个好女儿感到高兴,这也是对你妈的最大安慰和最好纪念。”我捧着李蓓的脸庞,为她擦去泪痕,“你的第二个希望呢?”
“爸,你已进入耄耋之年,一个人住在北京,叫女儿怎么放心得下?我请求您来昆明,与我住在一起,我会陪伴照顾你的余生。从我这里小环境的条件说,当然不如您在北京的家,但四季如春的春城,却有一个最宜人居住的大环境。少数民族集聚的云南,湖光山色,人文景点,我可以陪您到处游览观光,完成我妈没有实现的愿望。”
又是一个突然袭击,我一时语塞,就跳过这个话题问道:“还有第三道题呢?”
“如果您已经习惯北京生活,不想老年迁徙,我可以代您儿子尽义务,去北京陪您安度晚年。住养老院只是在尚有独立生活能力时的权宜之计,到行动不便时最终还得雇护工或保姆照顾,而这是您儿子或做女儿的我都无法放心的。这也是我放弃了自己的一切,留下来亲自照顾我妈的原因。”
还是这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好个孝女,言之有理并确有许多前车之鉴,我信。面对那望着我殷切期待的目光,该怎么作答呢?
“小蓓,你说的很在理也很现实,回头让我考虑一下再回答你好吗?”
“爸,一切看您愿意,我只是表明我的心意。而且请您放心,我决不贪图也不需要您的钱财,如今后有机会长期处在一起,您就会路遥知马力了。”
“小蓓,你想多了!我认你为女儿,就足以说明对你的充分信任。”解释或许多余,但在现在金钱至上的社会中,的确让人增加了莫名其妙的担心,“我在想,也许我们二人可以轮番在京昆两地居住一段时间,体验一下哪里更好并作最后选择。”
我还是退让了,也就是说接受了“挑战”,李蓓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在王淑娟的后事全部处理完毕后——当然是李蓓凭一己之力而完成的,我就暂时留在昆明。一是如我所说为了“体验”生活,二更为了按照旧俗,在过完头七甚至七七后再返回北京。
当然女儿是要陪我同去北京的。有她在身边,我仿佛天天读着那封世上最短的情书,那个暗恋我而且思念我一生的美丽少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你送来你的孝女
抚慰我寂寞的心灵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你嘱托你的爱女
护送我余生的路程
——谢善骁著短篇小说《“A”——世上最短的情书》(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