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大笑的霸王脸谱 | 王资鑫
王资鑫夫妇与京剧大师宋长荣先生合影
扬州作家王资鑫先生与淮安颇有渊源,曾应“美猴王”六小龄童之邀,创作反映吴承恩生平的剧本《美猴王之父》。王先生酷爱淮安大头菜,可惜在扬州买不到。我委托做卤菜的朋友寄了一些给他,顺便寄了一些淮安猪头肉。大快朵颐之后,王先生回赠洋洋洒洒一篇“猪头肉”文,读之,不禁使人食指大动。
淮安猪头肉
一
在中国人心底,藏着一个“家”。
何谓家?造字者说,宀为房,豕为猪,由是便结构出中华农业文明的一个标志性符号:有猪才有家,无猪不成家。所以,在旧时的中国农户人家,猪不仅是饲养首选,也是家庭成员,其宠爱的程度,甚至蓄养在房间里、床铺下,颇有些金屋藏娇的意味。
而每至除夕祭日,传统人家必供猪头,贴红纸,拜天地,敬先人。三牲之中,何以独邀猪头闪亮登场?六畜猪为尊,只有猪头,似乎才更胜任在天上与人间、阳界与阴间之间架设桥梁,这几乎成了一种践约。此刻的猪头,已然不是食物,而是一种媒介,传递的是人类对自然的敬畏,饱含的是后人对先辈的追忆。
中国自古有无荤不为福之说,也许正因为如此,猪头,神仙爱吃,祖宗也爱吃;可是,昔日扬州城里的官宦、文士、富商偏不爱吃。猪头被无情地拒于豪宴之外,绝没资格跻身高档餐桌,原因嘛,是不雅——即俗。
饶是如此,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擅烹猪头者,依然大有人在,最是搅得风生水起的,据说乃清代扬州法海寺和尚,其真实性若何?反正坊间民谣都这么唱:法海僧,不吃荤,烧猪头,是专门,瘦西湖上有名声,秘诀从来不告人。当然也有正儿八经出场佐证的,那就是扬州八怪罗聘的“买来红烧花猪肉,不问厨娘问老僧”,怪人说怪话,本不足怪,信不信由你;不过倒有个戏说,乾隆爷南巡扬州时,扬州式猪头肉荣登御宴面君了,皇上口福是修了,然而,出家人焉能为肉?面对天子诘问,僧人巧对以“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倒是幽默出一句睿智名言,把吃物与信仰的辩证哲学说透。
二
或许,扬州僧烛火焖猪头,只是个传说;但是,生活在幽巷深处的扬州人中,精制猪头的会家高手,倒真真儿的藏龙卧虎,比如李氏夫妇。凌晨4点,东方不见鱼肚白,正是人们觉头最香时,顶着星光,碾过露水,李氏夫妇踩着三轮出发了。花甲的年纪、40年的烹制、祖传的工艺,这一切,使他们在扬城家庭作坊式猪头肉专业户中,称得上是好佬了。好佬自有好佬的怪癖:一年365天,除了农历年,无论暑寒风雨,他们天天赶早奔城北,直扑猪肉食品场,干啥?把牢货源关,亲手挑猪头。“选料严格”既是淮扬菜绝招,自然也是李氏秘诀,经验借了他一双慧眼,病猪不买,高温猪不要,独独只选土猪,而且苛刻到只进10—14个月、重量在11—12斤的猪头,任何一个小刀手想蒙他?没门!众里寻他千百度,寻的就是猪头肉的一个字:香。天亮了,他们满载着猪头、满载着阳光、也满载着劳作,凯旋了。
新的战役,是“去毛”打响了第一枪。一颗大大的猪头,先以松香烧融化于猪脸,然后用镊子和刀片拔刮茸毛,这是个细致活,玩的是目力与耐心。确认再无一毛可拔之后,旋即一次又一次焯水,一遍又一遍刮洗,这个洗去腥味全过程,称为“去清”。 然后才可以剖开脸、洗鼻腔、挖猪脑、剔面骨、切腮肉、分下腭、取淋巴、摘眼舌,8道工序,最吃功夫,虽说是一气呵成之势,但也费了整整一个白天,此刻的天,打黑影子了。
随着夜色来临,制作被推上了最高潮——“烹烧”开始了。古人云:以火为纪,“鼎中之变,精妙微纤”。李氏的功力,全在火候把握——精确,调料配搭——得当。桌面大的海锅:锅底,柴火哔哔剥剥燃烧着;锅里,老卤咕噜咕噜沸腾着,10多颗猪头乖巧地潜在汤中,润物细无声地接受“其味无穷”的渗透,卤涌肉,肉偎卤,卤因肉活,肉得卤性。一个通宵水的雕塑,火的冶炼,金丹九转,大道立成,清水猪头肉出锅了,锅盖一掀,分明是一张仰天大笑的霸王脸谱!那香味烈烈轰轰,呼啸而起!而此刻,已是凌晨4点,从买进,到产出,制作人付出了一昼带一夜的辛劳。
一辈子烧猪头,李氏当然累;但是,他又很快乐,因为他的手艺被需要,他的猪头肉被青睐,他的价值,体现在社会最底层蕴藏着一个庞大的“猪粉团”。其粉丝,大多由走卒贩夫组成,想当年,他在高桥设摊时,哪个板车工不宠他的猪头肉?苦力们拖着满满当当的一车重货,或钢筋,或水泥,或原木,或麦包,浑像移动一座小山,全凭人力,两手扶把,双肩背绳,身体几乎紧贴大地,一步一步艰难前行!若遇上坡,凭啥攀顶?就凭此刻——猪头肉当行出色登场了!呜呼!肥嘟嘟好大一盆,慵懒地躺在大荷叶上,叶香透进肉香,你只需就着荷香,就着绿意,三下五除二纳入口中,立时,肉之烂、耳之脆、口条之爽、拱嘴之韧,风卷残云,吞抿入肚!横扫过尽,已是天青地朗,好不快活!好事成双,如果再有二两“老白烧”佐肉,那就更如虎添翼,大碗喝酒,那叫鲸饮;大口吃肉,那叫虎啖。而此刻肚内,早已肉借酒威,大增热量;酒借肉势,猛添能量。猪头肉含有的优质蛋白质和脂肪酸,所提供的血红素有机铁,以及人体所必须的维生素、硫胺素、荷黄素、胡萝卜素,顿使板车工由上而下、由内到外长了劲,提了神,每一块绛紫色的腱子肉所潜在的活力,都突突突地激发出来,此时不攀,更待何时?只见板车工一埋头、一哈腰、一抬腿、一声哼,以关发气,以气摧力,登登登,已将陡坡踩在脚下!
而此时,他们打的饱嗝,依然喷出猪头肉的冲天醇香!
一个男子汉活在世上,注定要面对两个字:磨难;而在生命劳作的过程中,也注定会有朋友相伴,猪头肉就是他们不离不弃的朋友。猪头肉钟情劳动者,劳动者宠爱猪头肉。对芸芸众生而言,猪头肉似乎成了一种信念,这信念就是忍受与跋涉。享受猪头肉味,就是对生活酸甜苦辣咸的五味感悟。中国厨师对猪头肉制作的坚持,也许,正冲着对穷哥们儿的无言承诺,这是肉的味道,也是情的味道。谁都可以忘记猪头肉香,但是,老百姓不会忘,猪头肉味的那份纯真,那份朴实,会永远荡漾在劳苦大众的舌尖上,直至延续终身。
三
猪头肉是不会吝啬到只给家乡人享受的。终于有一天,她扬眉出鞘了。若说,洋人以面包夹香肠,创出流行快餐——西方热狗;金人以煎饼夹鸭皮,成就宫廷名吃——北京烤鸭;那么,当江淮人为猪头肉寻觅到伴侣时,她便纵横江湖了。这伴侣就是刀切馒头,说诗意点,唤作荷叶夹子,这显然是个绝配,令美食界眼前一亮,晚清吃货黄鼎铭以“浓烧猪头蘸馒头”,惊呼了猪头肉的这一创造性重组。面映了肉,肉衬了面,面之香韧,肉之玉润,在执子之手的情缘中,猪头肉逐鹿烹界,论剑天下,在肉与面牵手的餐饮王国里,成就了与热狗、烤鸭三分鼎立的霸业。
据说,猪头肉有10种烧法,而“扒烧”法让她从根儿上实现了命运颠覆。自此,她不仅只亮相于家常排档中,而是昂然跨入豪宴序列了。待“扒烧整猪头”装盘上桌,舌叠底、脸履上、眼归位,只见皮面枣红而油亮,口味醇厚而不油腻,肉酥皮黏而不疲烂,气味香而无臊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分明是一张霸王脸谱,酣畅淋漓、仰天大笑!不奶油,不小生,也许很丑,但很温柔;也许很威,却很憨态,因为它让人类美了口、暖了心,怡了情,何尝不是艺术美?由它坐镇中军帐,左手牵着狮子头,右手拉着鲢鱼头,三头宴便诞生了!
扬州好,佳宴有三头,夹食鲜醇烂猪头,隽味朵颐留。猪头肉经历的,不仅是形的整容,还是灵的升华,那鲜醇,那黏韧,成了人们忆江南,最是忆扬州时,代表一座城市的个性味道。那隽味,在文人笔下,被称作上味、绝味,抑或天味。所以,古代儒官苏东坡爱吃,近代学者周作人爱吃,现代画家刘海粟也爱吃,于是无论劳力者,还是劳心者,都被猪头肉一网罗定。猪头肉成了天下所有人的美食故事。
三头宴在扬州豪宴中,是最具个性的。这就是:大俗的“三头”变成了大雅的“三头宴”。猪头本是拙的,本是平的,可是在猪头肉制作师手里,变拙为了宝,变平为了奇,终以日常原料烹出了非常佳肴。貌似粗陋却精致,初读浅语却有味,大俗里边含大雅,大俗就是大雅,而这一点,在武林,叫无招胜有招;在道家,叫无为胜有为。它告诉我们:最简单就最丰富,最朴素就最有力,这是猪头肉给人生的启示。而启示者,正是具备大智慧的猪头制作师。